2016年7月1日 星期五

孔明斬馬謖

孔明喝退,又喚馬謖入帳。謖自縛跪於帳前。孔明變色曰:「汝自幼飽讀兵書,熟諳戰法。說笑他是可惜。
吾累次叮嚀告戒,街亭是吾根本。汝以全家之命,領此重任。汝若早聽王平之言,豈有此禍?今敗軍折將,失地陷城,皆汝之過也!西城之役,連孔明亦幾乎送在他手中。
若不明正軍律,何以服眾?汝今犯法,休得怨吾。汝死之後,汝之家小,吾按月給與祿糧,汝不必掛心矣。」此是法外之恩。
叱左右推出斬之。謖泣曰:「丞相視某如子,某以丞相為父。某之死罪實以難逃,願丞相思舜帝殛鯀用禹之義,某雖死亦無恨於九泉!」言訖大哭。
孔明揮淚曰:「吾與汝義同兄弟,謖曰父子,亮曰兄弟,情好如此而終不免一死,可見軍法之嚴。汝之子即吾之子也,不必多囑。」左右推出馬謖於轅門之外,將斬。

2016年6月19日 星期日

第五十五回 玄德智激孫夫人 孔明二氣周公瑾


  王允以美人計賺兩人,只是一番;周瑜以美人計賺一人,卻有兩番。王允則專用實,周瑜則前虛而後實也:始之詐言入贅,誘其至吳,是虛以美人賺之;繼欲娛其耳目,惑其心志,是實以美人賺之。計亦巧矣!孰知王允賺兩人而皆得,周瑜賺一人而亦失;王允一用而輒得,周瑜兩用而終失乎!
  孫夫人房內設兵,而玄德心常凜凜。玄德非畏兵,而畏夫人之兵;亦非畏夫人,而畏好兵之夫人也。每怪今之懼內者,其夫人未嘗好兵,而亦畏之,何也?曰:雖不好兵,而未嘗不好戰;好戰而甚於好兵也。只夫人便是兵,又何必房中設兵而後謂之兵耶?
  甚矣,孔明之計之妙也!既借孫權之母、周瑜之丈人為玄德成婚之助,又即借孫權之妹為玄德歸荊州之助。不但喬國老、吳國太為孔明所借,即孫夫人亦為孔明所借矣。國老可借,國母可借,夫人可借,而荊州大何不可借哉?
  孫夫人之配玄德,如齊姜之配重耳,皆丈夫女也。重耳不欲去而齊姜遣之,玄德欲去而孫夫人從之。齊姜聽重耳獨去,不獨去恐去不成;孫夫人與玄德同去,不同去也去不成。重耳之去,齊姜不告於其父;玄德之去,孫夫人不告於其兄。一則殺採桑之女,是英雄手段;一則退攔路之兵,亦是英雄手段。
  玄德在車前哀告夫人,涕泣請死,活似婦人乞憐取妍,在丈夫面前放刁模樣。以英雄人作此兒女態,是特孔明之所教耳。不想今日風俗,夫網不振,竟若深得孔明妙計者。第三個錦囊,更不消臥龍先生傳授得也。
  呂布送女,送不過去,為撞著拉親的曹老瞞;孫權追妹,追不轉來,為遇著接親的諸葛亮。袁術討不成媳婦,止折了一個媒人;孫權殺不得妹夫,乾賠了一個妹子。前後遙遙映射成趣。
  老新郎學作婦人腔,宛然弱婿;小媳婦偏饒男子氣,壯矣賢妻。一個向娘子身邊長跪,顧不得膝下有黃金;一個為丈夫面上生嗔,那怕他軍前排白刃。家將畏主人而尤畏其妹,贅婿之懼內可知;新娘聽丈夫而不聽其兄,女生之向外益信。前日單身入贅,贈嫁的只有趙子龍;今日兩口回門,送親的卻是周公瑾。化難生恩的劉備,闌干貫索,翻成天喜紅鸞;弄巧成拙的周郎,陽錯陰差,引出喪門弔客。此數聯俱絕倒。

  


         卻說玄德見孫夫人房中兩邊槍刀森列,侍婢皆佩劍,不覺失色。管家婆進曰:「貴人休得驚懼:夫人自幼好觀武事,居常令侍婢擊劍爲樂,故爾如此。」今人婦人所樂之兵器,又是一樣。玄德曰:「非夫人所觀之事,吾甚心寒,可命暫去。」管家婆稟覆孫夫人曰:「房中擺列兵器,嬌客不安,今且去之。」孫夫人笑曰:「廝殺半生,尚懼兵器乎?」雖然廝殺半生,卻不曾與女將軍廝殺。命盡撤去,令侍婢解劍伏侍。當夜玄德與孫夫人成親,兩情歡洽。中間藏著無數歡洽。玄德又將金帛散給侍婢,以買其心。不但欲夫人歡洽,并欲侍婢歡洽。妙。先教孫乾回荊州報喜。自此連日飲酒。國太十分愛敬。女婿得岳母喜歡,那得做不起。
  卻說孫權差人來柴桑郡報周瑜,說:「我母親力主,已將吾妹嫁劉備。不想弄假成真,此事還復如何?」瑜聞大驚,撮合者乃是令岳。行坐不安,乃思一計,修密書付來人持回見孫權。權拆書視之。書略曰:
  瑜所謀之事,不想反覆如此。既已弄假成真,又當就此用計。劉備以梟雄之姿,有關、張、趙雲之將,更兼諸葛用謀,必非久屈人下者。愚意莫如軟困之於吳中:盛爲築宮室以喪其心志;多送美色玩好以娛其耳目;使分開關、張之情,隔遠諸葛之契,各置一方,然後以兵擊之,大事可定矣。今若縱之,恐蛟龍得雲雨,終非池中物也。願明公熟思之。
孫權看畢,以書示張昭。昭曰:「公瑾之謀,正合愚意。劉備起身微末,奔走天下,未嘗受享富貴。今若以華堂大廈,子女金帛,令彼享用,自然疏遠孔明、關、張等,使彼各生怨望,然後荊州可圖也。主公可依公瑾之計而速行之。」前是假用美人計,此卻真用美人計矣。權大喜,即日修整東府,廣栽花木,盛設器用,請玄德與妹居住;又增女樂數十餘人,并金玉錦綺玩好之物。國太只道孫權好意,喜不自勝。為丈母者,不但望婿女相得,尤喜郎舅相得。玄德果然被聲色所迷,全不想回荊州。已入溫柔鄉矣。
  卻說趙雲與五百軍在東府前住,終日無事,玄德太忙,子龍甚閒。只去城外射箭走馬。看看年終。雲猛省:「孔明吩咐三個錦囊與我,教我一到南徐,開第一個;住到年終,開第二個;臨到危急無路之時,開第三個:於內有神出鬼沒之計,可保主公回家。孔明附耳吩咐語,至此方纔補出。此時歲已將終,主公貪戀女色,並不見面,何不拆開第二個錦囊,看計而行?」玄德戀著貼肉的錦被,虧得趙雲有貼肉的錦囊。遂拆開視之。原來如此神策。即日徑到府堂,要見玄德。侍婢報曰:「趙子龍有緊急事來報貴人。」玄德喚入問之。雲佯作失驚之狀第一個錦囊用著喬國老并五百個軍士,第二個錦囊卻只用趙雲一人。曰:「主公深居畫堂,不想荊州耶?」玄德曰:「有甚事如此驚怪?」雲曰:「今早孔明使人來報,說曹操要報赤壁鏖兵之恨,起精兵五十萬,殺奔荊州,甚是危急,請主公便回。」此是錦囊定計。玄德曰:「必須與夫人商議。」雲曰:「若和夫人商議,必不肯教主公回。不如休說,今晚便好起程。遲則誤事!」此是子龍激語。玄德曰:「你且暫退,我自有道理。」雲故意催逼數番而出。妙甚。玄德入見孫夫人,暗暗垂淚。孫夫人曰:「丈夫何故煩惱?」玄德曰:「念備一身飄蕩異鄉,生不能侍奉二親,又不能祭祀宗祖,乃大逆不孝也。今歲旦在邇,使備悒怏不已。」且說三分話。孫夫人曰:「你休瞞我,我已聽知了也!方纔趙子龍報說荊州危急,你欲還鄉,故推此意。」已知其心。玄德跪而告曰:「夫人既知,備安敢相瞞。備欲不去,使荊州有失,被天下人恥笑;欲去,又捨不得夫人:因此煩惱。」前跪丈母,今跪夫人;前在有人處跪,今在無人處跪。此是從來做丈夫的衣缽,今日流傳更廣。夫人曰:「妾已事君,任君所之,妾當相隨。」此時夫人亦是孔明囊中之物矣。玄德曰:「夫人之心,雖則如此,爭奈國太與吳侯安肯容夫人去?夫人若可憐劉備,暫時辭別。」言畢,淚如雨下。本是要他同去,反說暫時辭別。詐甚,妙甚。孫夫人勸曰:「丈夫休得煩惱。妾當苦告母親,必放妾與君同去。」玄德曰:「縱然國太肯時,吳侯必然阻擋。」是要他瞞著哥哥。孫夫人沈吟良久,乃曰:「妾與君正旦拜賀時,推稱江邊祭祖,不告而去,若何?」玄德又跪而謝曰:「若如此,生死難忘!切勿漏泄。」善哭又善跪,夫人安得不入其玄中。兩個商議已定。玄德密喚趙雲分付:「正旦日,你先引軍士出城,於官道等候。吾推祭祖,與夫人同走。」雲領諾。
  建安十五年春正月元旦,吳侯大會文武於堂上。玄德與孫夫人入拜國太。孫夫人曰:「夫主想父母宗祖墳墓,俱在涿郡,晝夜傷感不已。今日欲往江邊,望北遙祭,須告母親得知。」聽著丈夫之語,連母親面前亦無實話。今日此風亦盛。國太曰:「此孝道也,豈有不從?汝雖不識舅姑,可同汝夫前去祭拜,亦見爲婦之禮。」俱在孔明算中。孫夫人同玄德拜謝而出。此時只瞞著孫權。夫人乘車,止帶隨身一應細軟。玄德上馬,引數騎跟隨出城,與趙雲相會。五百軍士前遮後擁,離了南徐,趲程而行。揀元旦回門,既是新春吉日;揀元旦逃走,妙在出奇不意。
  當日孫權大醉,左右近侍扶入後堂,文武皆散。比及衆官探得玄德、夫人逃遁之時,天色已晚。要報孫權,權醉不醒。及至睡覺,已是五更。妹夫去遠了。次日,孫權聞知走了玄德,急喚文武商議。張昭曰:「今日走了此人,早晚必生禍亂。可急追之。」孫權令陳武、潘璋選五百精兵,無分晝夜,務要趕上拏回。二將領命去了。孫權深恨玄德,將案上玉硯摔爲粉碎。為破曹而砍案,為追劉而摔硯。而曹可破,劉不可追,非若甘露寺中之石,可以隨我所願也。程普曰:「主公空有沖天之怒,某料陳武、潘璋必擒此人不得。」權曰:「焉敢違我令!」普曰:「郡主自幼好觀武事,嚴毅剛正,諸將皆懼。既然肯順劉備,必同心而去。所追之將,若見郡主,豈肯下手?」權大怒,掣所佩之劍,喚蔣欽、周泰聽令,曰:「汝二人將這口劍去取吾妹並劉備頭來!違令者立斬!」孫權此時已無兄妹之情,孰知夫人此時止有夫妻之愛。蔣欽、周泰領命,隨後引一千軍趕來。
  卻說玄德加鞭縱轡,趲程而行;當夜於路暫歇兩個更次,慌忙起行。看看來到柴桑界首,望見後面塵頭大起,人報:「追兵至矣!」讀至此,為玄德著急。玄德慌問趙雲曰:「追兵既至,如之奈何?」趙雲曰:「主公先行,某願當後。」轉過前面山腳,一彪軍馬攔住去路。當先兩員大將,厲聲高叫曰:「劉備早早下馬受縛!吾奉周都督將令,守候多時!」讀至此,一發為玄德著急。原來周瑜恐玄德走脫,先使徐盛、丁奉引三千軍馬於衝要之處紮營等候。時常令人登高遙望,料得玄德若投旱路,必經此道而過。當日徐盛、丁奉瞭望得玄德一行人到,各綽兵器,截住去路。七星壇追孔明之時,此二人分作水旱二路,此處卻都在旱路;前是追在背,此是擋在面前:其勢比前更是可畏。玄德驚慌,勒回馬問趙雲曰:「前有攔截之兵,後有追趕之兵:前後無路,如之奈何?」雲曰:「主公休慌。軍師有三條妙計,多在錦囊之中。已拆了兩個,並皆應驗。今尚有第三個在此,吩咐遇危難之時,方可拆看。今日危急,當拆觀之。」便將錦囊拆開,獻與玄德。前兩個錦囊皆是趙雲自看,第三個錦囊卻送與玄德自看。蓋求夫人須是彼夫去求也。玄德看了,急來車前泣告孫夫人曰:「備有心腹之言,至此盡當實訴。」夫人曰:「丈夫有何言語,實對我說。」玄德曰:「昔日吳侯與周瑜同謀,將夫人招嫁劉備,實非爲夫人計,乃欲幽困劉備而奪荊州耳。奪了荊州,必將殺備。是以夫人爲香餌而釣備也。今香餌既得,金勾可脫。備不懼萬死而來,蓋知夫人有男子之胸襟,必能憐備。妙甚。昨聞吳侯將欲加害,故托荊州有難,以圖歸計。一片心和盤托出。幸得夫人不棄,同至於此。今吳侯又令人在後追趕,周瑜又使人於前截住,非夫人莫解此禍。如夫人不允,備請死於車前,以報夫人之德。」前在丈母面前請死,今又在夫人面前請死。此是從來夫人嚇丈夫妙訣,不意玄德亦作此態。夫人怒曰:「吾兄既不以我爲親骨肉,我有何面目重相見乎!今日之危,我當自解。」於是叱從人推車直出,捲起車簾,親喝徐盛、丁奉曰:「你二人欲造反耶?」徐、丁二將慌忙下馬,棄了兵器,聲喏於車前曰:「安敢造反?爲奉周都督將令,屯兵在此,專候劉備。」對夫人面呼玄德之名,煞是可惡。孫夫人大怒曰:「周瑜逆賊!我東吳不曾虧負你!玄德乃大漢皇叔,是我丈夫。只此四字,便足壓倒丁、徐二將。我已對母親、哥哥說知回荊州去。因二將為周瑜所使,故連哥哥亦說在內。今你兩個於山腳去處,引著軍馬攔截道路,意欲劫掠我夫妻財物耶?」竟說他是劫掠,語甚可畏。徐盛、丁奉喏喏連聲,口稱:「不敢。請夫人息怒。這不干我等之事,乃是周都督的將令。」先喝倒了兩個。孫夫人叱曰:「你只怕周瑜,獨不怕我?周瑜殺得你,我豈殺不得周瑜?」把周瑜大罵一場,國太罵周瑜是為女兒,夫人罵周瑜是為丈夫。喝令推車前進。徐盛、丁奉自思:「我等是下人,安敢與夫人違拗?」又見趙雲十分怒氣,在徐、丁二人眼中寫一趙雲。若只寫夫人,不寫趙雲,便有遺漏。只得把軍喝住,放條大路教過去。已在孔明算中。
  恰纔行不得五六里,背後陳武、潘璋趕到。徐盛、丁奉備言其事。陳、潘二將曰:「你放他過去差矣!且慢埋怨著。我二人奉吳侯旨意,特來追捉他回去。」於是四將合兵一處,趲程趕來。玄德正行間,忽聽得背後喊聲大起。玄德又告孫夫人曰:「後面追兵又到,如之奈何?」夫人曰:「丈夫先行,我與子龍當後。」前既仗夫人為開路先鋒,今又仗夫人為斷後猛將。玄德先引三百軍,望江岸去了。子龍勒馬於車傍,將士卒擺開,專候來將。四員將見了孫夫人,只得下馬,叉手而立。夫人曰:「陳武、潘璋,來此何幹?」二將答曰:「奉主公之命,請夫人、玄德回。」不呼劉備而稱玄德,不說追而說請,與徐、丁二將又自不同。夫人正色叱曰:「都是你這夥匹夫,離間我兄妹不睦!不罵孫權,反罵二將,妙甚。我已嫁他人,今日歸去,須不是與人私奔。我奉母親慈旨,令我夫婦回荊州。因二將為孫權所使,故又不說哥哥,只說母親,妙甚。便是我哥哥來,也須依禮而行。前只罵周瑜,此處并將孫權壓倒。你二人倚仗兵威,欲待殺害我耶?」罵得四人面面相覰,各自尋思:「他一萬年也只是兄妹。更兼國太作主,吳侯乃大孝之人,怎敢違逆母言?明日翻過臉來,只是我等不是。不如做個人情。」又喝倒了兩個。軍中又不見玄德;但見趙雲怒目睜眉,只待廝殺,又在陳、潘二人眼中帶寫趙雲。因此四將喏喏連聲而退。已在孔明算中。孫夫人令推車便行。徐盛曰:「我四人同去見周都督,告稟此事。」四人猶豫未定。忽見一軍如旋風而來,來得聲勢。視之,乃蔣欽、周泰。逐一對差來,只算送[親](的是)高燈旺相耳。二將問曰:「你等曾見劉備否?」四人曰:「早晨過去,已半日矣。」蔣欽曰:「何不拏下?」四人各言孫夫人發話之事。蔣欽曰:「便是吳侯怕道如此,封一口劍在此,吳侯一劍,怎敵孔明三囊。教先殺他妹,後斬劉備。違者立斬!」四將曰:「去之已遠,怎生奈何?」蔣欽曰:「他終是些步軍,急行不上。徐、丁二將軍可飛報都督,教水路棹快船追趕;我四人在岸上追趕:無問水旱之路,趕上殺了,休聽他言語。」於是徐盛、丁奉飛報周瑜;蔣欽、周泰、陳武、潘璋四個領兵沿江趕來。
  卻說玄德一行人馬,離柴桑較遠,來到劉郎浦,到了劉郎浦,便不怕孫家港矣。心纔稍寬。沿著江岸尋渡,一望江水彌漫,並無船隻。玄德俯首沈吟。趙雲曰:「主公在虎口中逃出,今已近本界,吾料軍師必有調度,何用猶疑?」玄德聽罷,驀然想起在吳繁華之事,不覺淒然淚下。又將上文回顧,敘事妙品。後人有詩歎曰:
    吳蜀成婚此水潯,明珠步帳屋黃金。誰知一女輕天下,欲易劉郎鼎峙心。
玄德令趙雲望前哨探船隻,忽報後面塵土沖天而起。玄德登高望之,但見軍馬蓋地而來,歎曰:「連日奔走,人困馬乏,追兵又到,死無地矣!」看看喊聲漸近。與檀溪躍馬時一樣危急。正慌急間,忽見江岸邊一字兒抛著拖篷船二十餘隻。趙雲曰:「天幸有船在此!何不速下,棹過對岸,再作區處!」玄德與孫夫人便奔上船。子龍引五百軍亦都上船。只見船艙中一人綸巾道服,大笑而出,曰:「主公且喜!諸葛亮在此等候多時。」接親的來了。船中扮作客人的,皆是荊州水軍。玄德大喜。不移時,四將趕到。孔明笑指岸上人言曰:「吾已算定多時矣。有得他說嘴。汝等回去傳示周郎,教休再使美人局手段。」若要再使,除非再送一個夫人。岸上亂箭射來,船已開的遠了。蔣欽等四將,只好呆看。
  玄德與孔明正行間,忽然江聲大振。回頭視之,只見戰船無數,帥字旗下,周瑜自領慣戰水軍,左有黃蓋,右有韓當,勢如飛馬,疾似流星。看看趕上。丈人成就了好事,女婿乾做了冤家。孔明教棹船投北岸,棄了船,盡皆上岸而走,車馬登程。周瑜趕到江邊,亦皆上岸追襲。大小水軍,儘是步行;止有爲首官軍騎馬。周瑜當先,黃蓋、韓當、徐盛、丁奉緊隨。周瑜曰:「此處是那裏?」軍士答曰:「前面是黃州界首。」望見玄德車馬不遠,瑜令併力追襲。豈因玄德畢姻之後,不曾與大舅、姨公會親,故特苦苦追逼耶?一笑。正趕之間,一聲鼓響,山崦內一彪刀手擁出,爲首一員大將,乃關雲長也。又是一個接親的。周瑜舉止失措,急撥馬便走;雲長趕來,周瑜縱馬逃命。正奔走間,左邊黃忠,右邊魏延,兩軍殺出,又是兩個接親的。吳兵大敗。周瑜急急下得船時,岸上軍士齊聲大叫曰:「周郎妙計安天下,陪了夫人又折兵!」前在南郡時,則送了城池又折兵,猶可言也;今陪了夫人又折兵,則大不堪矣。瑜怒曰:「可再登岸,決一死戰!」黃蓋、韓當力阻。瑜自思曰:「吾計不成,有何面目去見吳侯!」項王不曾把虞姬送與別人,猶云「無面見江東父老」;今周郎平白地把夫人送與玄德,更有何面目見江東主人?大叫一聲,金瘡迸裂,倒於船上。衆將急救,卻早不省人事。此時既死,倒省了後文多少氣。正是:
    兩番弄巧翻成拙,此日含嗔卻帶羞。
  未知周郎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第四十三回 諸葛亮舌戰群儒 魯子敬力排眾議

第四十三回 諸葛亮舌戰群儒 魯子敬力排眾議
  孔明將欲以東吳之兵破曹操之兵,而此回則是孔明之以舌為兵也。其戰群儒以舌,其激孫權亦以舌。舌如懸河,則以舌為水;言揚屬火,則又以舌為火。蓋雖赤壁之兵未交,而臥龍先生先有一番水戰,先有一番火戰矣。
  劉琮之事,即孫權前車之鑒也。琮之臣王粲、蒯越等皆為尊官,而琮獨見殺;權而降操,亦猶是耳。善乎魯肅之言曰:「諸臣皆可降,惟將軍不可降。」真金玉之言哉!
  文人之病,患在議論多而成功少。大兵將至,而口中無數之乎者也、詩云子曰,猶刺刺不休,此晉人之言談、宋儒之講學,所以無補于國事也。張昭等一班文士,得武人黃蓋叱而止之,大是快事。
  玄德客寓荊州,又值蕩析,脫身南走,未有所歸;孫權據有江東,已歷三世。而孔明說權之言曰:「操軍破,必北還,則荊、吳之勢強,鼎足之形成矣。」是以荊州自處,而分畫三國也。不幾大言乎?曰:此固草廬之所以語先主者也。不但荊州未取,而早為其意中所有;即益州未奪,而亦預為其目中所無。且其時劉表雖亡,而劉璋、張魯、馬騰、韓遂尚在,觀其鼎足一語,竟似未嘗有此數人者,豈非英雄識見有所先定歟!
  曹操青梅煮酒之日,謂玄德曰:「天下英雄,惟使君與操。」而孫權亦曰:「非豫州莫能當曹操者。」何其言之不謀而相合歟?蓋天下唯英雄能識英雄,不待識之于鼎足之時,而早識之於孤窮之日。每怪今人肉眼,見人赫奕,則畏而重之;見人淪落,則鄙而笑之。異故相非,同必相識。英雄之不遇識者,正為天下更無有英雄如此人者耳。
  此回文字曲處,妙在孔明一至東吳,魯肅不即引見孫權,且歇館驛,此一曲也;又妙在孫權不即請見,必待明日,此再曲也;及至明日,又不即見孫權,先見眾謀士,此三曲也;及見眾謀士,又彼此角辯,議論齟齬,四曲也;孔明言語既觸眾謀士,又忤孫權,此五曲也;迨孫權作色而起,拂衣而入,讀者至此幾疑玄德之與孫權終不相合,孔明之至東吳竟成虛往也者:然後下文峰迴路轉,詞洽情投。將欲通之,忽若阻之;將欲近之,忽若遠之。令人驚疑不定,真是文章妙境。
  孫權既聽魯肅之說,定吾身之謀;又聞孔明之言,識彼軍之勢:此時破曹之計決矣。乃復躊躇不斷,寢食俱癈者,何哉?蓋非此一折,則後文周瑜之略不顯,而孔明激周瑜之智不奇。不必孫權之果出于此,而作者特欲為後文取勢耳。觀此可悟文章之法。


  卻說魯肅、孔明辭了玄德、劉琦,登舟望柴桑郡來。二人在舟中共議。魯肅謂孔明曰:「先生見孫將軍,切不可實言曹操兵多將廣。」魯肅第一次叮囑。孔明曰:「不須子敬叮嚀,亮自有對答之語。」孔明第一次應承。及船到岸,肅請孔明于館驛中暫歇,先自往見孫權。此時不即引見,便有曲折。權正聚文武于堂上議事,聞魯肅回,急召入問曰:「子敬往江夏,體探虛實若何?」肅曰:「已知其略,尚容徐稟。」妙在不即說出孔明。權將曹操檄文示肅曰:「操昨遣使齎文至此,孤先發遣來使,現今會眾商議未定。」曹操檄文之至,妙在孫權口中敘出。肅接檄文觀看,曹操檄文之語,妙在魯肅眼中看出。其略曰:
  孤近承帝命,奉辭伐罪。旄麾南指,劉琮束手;荊襄之民,望風歸順。今統雄兵百萬,上將千員,欲與將軍會獵于江夏,共伐劉備,同分土地,永結盟好。幸勿觀望,速賜回音。
魯肅看畢曰:「主公尊意若何?」權曰:「未有定論。」張昭曰:「曹操擁百萬之眾,借天子之名,以征四方,拒之不順。此是論理。且主公大勢可以拒操者,長江也。今操既得荊州,長江之險,已與我共之矣,勢不可敵。此是論勢。以愚之計,不如納降,為萬安之策。」張昭第一次勸降。眾謀士皆曰:「子布之言,正合天意。」張昭只言地利不可恃,眾人又言天意不可違。孫權沉吟不語。孫權第一次不答。張昭又曰:「主公不必多疑。如降操,則東吳民安,江南六郡可保矣。」張昭第二次勸降。孫權低頭不語。孫權第二次不答。須臾,權起更衣,魯肅隨于權後。
權知肅意,乃執肅手而言曰:「卿欲如何?」肅曰:「恰纔眾人所言,深誤將軍。眾人皆可降曹操,惟將軍不可降曹操。」二語是至論。
權曰:「何以言之?」肅曰:「如肅等降操,當以肅還鄉黨,累官故不失州郡也。將軍降操,欲安所歸乎?位不過封侯,車不過一乘,騎不過一匹,從不過數人,豈得南面稱孤哉!眾人之意,各自為己,不可聽也。將軍宜早定大計。」眾人只就東吳全勢論,肅只望孫權一人身上說,極其痛快。權嘆曰:「諸人議論,大失孤望。子敬開說大計,正與吾見相同。此天以子敬賜我也!張昭為孫策所得士,周瑜亦孫策所得士,惟魯肅為孫權自得之,故獨私為己有。但操新得袁紹之眾,近又得荊州之兵,恐勢大難以抵敵。」魯肅囑孔明,正為此也。肅曰:「肅至江夏,引諸葛瑾之弟諸葛亮在此,主公可問之,便知虛實。」妙在至此方說出孔明。權曰:「臥龍先生在此乎?」肅曰:「現在館驛中安歇。」權曰:「今日天晚,且未相見。妙在說出孔明,又不相見。來日聚文武于帳下,先教見我江東英俊,然後升堂議事。」此是孫權好勝。至今吳人風俗往往如此。肅領命而去。
  次日至館驛中見孔明,又囑曰:「今見我主,切不可言曹操兵多。」魯肅第二次叮囑。孔明笑曰:「亮自見機而變,決不有誤。」孔明第二次應承。肅乃引孔明至幕下,早見張昭、顧雍等一班文武二十餘人,峨冠博帶,整衣端坐。「衣裳楚楚」,<蜉蝣>之詩,其為諸名士詠乎!孔明逐一相見,各問姓名,施禮已畢,坐于客位。張昭等見孔明丰神飄洒,器宇軒昂,料道此人必來游說。張昭先以言挑之曰:「昭乃江東微末之士,久聞先生高臥隆中,自比管、樂。此語果有之乎?」張昭之意,即欲借管、樂厭倒孔明。俗諺所謂「借他的拳,撞他的嘴」也。孔明曰:「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。」小可二字妙,意謂尚不止此。昭曰:「近聞劉豫州三顧先生于草廬之中,幸得先生,以為如魚得水,思欲席卷荊、襄。今一旦以屬曹操,未審是何主見?」亦問得惡,是當面嘲笑。孔明自思張昭乃孫權手下第一個謀士,若不先難倒他,如何說得孫權?意不在張昭,而在孫權。遂答曰:「吾觀取漢上之地,易如反掌。我主劉豫州躬行仁義,不忍奪同宗之基業,故力辭之。說得冠冕。劉琮孺子,聽信佞言,暗自投降,致使曹操得以猖獗。今我主屯兵江夏,別有良圖,非等閒可知也。」亦是實話,並非大言。昭曰:「若此,是先生言行相違也。先生自比管、樂,管仲相桓公,霸諸侯,一匡天下;樂毅扶持微弱之燕,下齊七十餘城:此二人者,真濟世之才也。先生在草廬之中,但笑傲風月,抱膝危坐。今既從事劉豫州,當為生靈興利除害,剿滅亂賊。不責其不降曹,反責其不攻曹,惡極。且劉豫州未得先生之前,尚且縱橫寰宇,割據城池。此句更惡。今得先生,人皆仰望。雖三尺童蒙,亦謂彪虎生翼,將見漢室復興,曹氏即滅矣。朝廷舊臣,山林隱士,無不拭目而待:以為拂高天之雲翳,仰日月之光輝,拯民于水火之中,措天下于衽席之上,在此時也。故意先將他極口一贊。何先生自歸豫州,曹兵一出,棄甲拋戈,望風而竄。上不能報劉表以安庶民,下不能輔孤子而據疆土,乃棄新野,走樊城,敗當陽,奔夏口,無容身之地。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後,反不如其初也。將他極口一貶。說玄反不如初,是更進一層,其語尤惡。管仲、樂毅,果如是乎?愚直之言,幸勿見怪!」當面搶白。孔明聽罷,啞然而笑曰:「鵬飛萬里,其志豈群鳥能識哉?亦是實話,並非大言。譬如人染沉苛註:病字旁可。,當先用糜粥以飲之,和藥以服之;待其腑臟調和,形體漸安,然後相肉食以補之,猛藥以治之:則病根盡去,人得全生也。若不待氣脈和緩,便投以猛藥厚味,欲求安保,誠為難矣。先生忽然講醫道,隱然笑張昭是庸臣謀國,如庸醫殺人也。吾主劉豫州,向日軍敗于汝南,寄跡劉表,兵不滿千,將止關、張、趙雲而已:此正如病勢尪贏已極之時也。三顧草廬,正是病重時求名醫耳。新野山僻小縣,人民稀少,糧食鮮薄,豫州不過暫借以容身,豈真將坐守于此耶?夫以甲兵不完,城郭不固,軍不經練,糧不繼日,然而博望燒屯,白河用水,使夏侯惇,曹仁輩心驚膽裂:竊謂管仲、樂毅之用兵,未必過此。公然自贊。至于劉琮降操,豫州實出不知,且又不忍乘亂奪同宗之基業,此真大仁大義也。高抬玄德,美其親親之仁。當陽之敗,豫州見有數十萬赴義之民,扶老攜幼相隨,不忍棄之,日行十里,不思進取江陵,甘與同敗,此亦大仁大義也。又高抬玄德,美其愛民之德。寡不敵眾,勝負乃其常事。昔高皇數敗于項羽,而垓下一戰成功,此非韓信之良謀乎?夫信久事高皇,未嘗累勝。隱然以玄德比高皇,自比韓信。蓋國家大計,社稷安危,是有主謀。非比誇辯之徒,虛譽欺人,坐議立談,無人可及,臨機應變,百無一能。誠為天下笑耳!」說盡秀才之病。這一篇言語,說得張昭並無一言回答。戰勝了一個。
  座上忽一人抗聲問曰:「今曹公兵屯百萬,將列千員,龍驤虎視,平吞江夏,公以為何如?」誇稱曹操,便低一著,不及子布多矣。孔明視之,乃虞翻也。孔明曰:「曹操收袁紹蟻聚之兵,劫劉表烏合之眾,雖數百萬不足懼也。」虞翻冷笑曰:「軍敗于當陽,計窮于夏口,區區求救于人,而猶言不懼,此真大言欺人也!」亦是當面嘲笑。孔明曰:「劉豫州以數千仁義之師,安能敵百萬殘暴之眾?退守夏口,所以待時也。今江東兵精糧足,且有長江之險,猶欲使其主屈膝降賊,不顧天下恥笑。由此論之,劉豫州真不懼操賊者矣!」借贊玄德以鄙薄江東,詞令妙品。虞翻不能對。又戰勝了一個。
  座間又一人問曰:「孔明欲效儀、秦之舌,游說東吳耶?」此人直是沒甚說。孔明視之,乃步騭也。孔明曰:「步子山以蘇秦、張儀為辯士,不知蘇秦、張儀亦豪傑也。自贊則管、樂猶云小可,罵人則儀、秦亦是豪傑。蘇秦佩六國相印,張儀兩次相秦,皆有匡扶人國之謀,非比畏強凌弱,懼刀避劍之人也。君等聞曹操虛發詐偽之詞,便畏懼請降,敢笑蘇秦、張儀乎?」借贊儀、秦以鄙薄江東,詞令妙品。步騭默然無語。又戰勝了一個。
  忽一人問曰:「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?」孔明視其人,乃薛綜也。孔明答曰:「曹操乃漢賊也,又何必問?」綜曰:「公言差矣。漢傳世至今,天數將終。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,人皆歸心。虞翻但誇曹操之強猶可。至薛綜乃辯其不是漢賊,喪心蔑理,比虞翻又低一著。劉豫州不識天時,強欲與爭,正如以卵擊石,安得不敗乎?」孔明厲聲曰:「薛敬文安得出此無父無君之言乎?稱君父二字,喝倒薛綜,題目正大。夫人生天地間,以忠孝為立身之本。公既為漢臣,則見有不臣之人,當誓共戮之,臣之道也。今曹操祖宗叨食漢祿,不思報效,反懷篡逆之心,天下之所共憤。公乃以天數歸之,真無父無君之人也!不足與語!請勿復言!」鑿鑿侃侃,愧殺薛綜。薛綜滿面羞慚,不能對答。又戰勝了一個。
  座上又一人應聲問曰:「曹操雖挾天子以令諸侯,猶是相國曹參之後。劉豫州雖云中山靖王苗裔,卻無可稽考,眼見只是織席販屨之夫耳,何足與曹操抗衡哉!」對臣罵主,已為失體,況又左袒曹操,更低一著。孔明視之,乃陸績也。孔明笑曰:「公非袁術座間懷橘之陸郎乎?請安坐,聽吾一言。輕薄。曹操既為曹相國之後,則世為漢臣矣。今乃專權肆橫,欺凌君父,是不惟無君,亦且蔑祖,不惟漢室之亂臣,亦曹氏之賊子也。猶借曹參罵曹操,詞令妙品。劉豫州堂堂帝冑,當今皇帝,按譜賜爵,何云無可稽考?其實冠冕正大。○按譜賜爵二十回中事,忽于此處提照。且高祖起身亭長,而終有天下﹔織席販屨,又何足為辱乎?又以高祖比玄德。公小兒之見,不足與高士共語!」罵得暢。陸績語塞。又戰勝了一個。
  座上一人忽曰:「孔明所言,皆強詞奪理,均非正論,不必再言。且請問孔明治何經典?」一發問得沒要緊,不濟之極。孔明視之,乃嚴峻也。孔明曰:「尋章摘句,世之腐儒也,何能興邦立事?且古耕莘伊尹,釣渭子牙,張良、陳平之流。鄧禹、耿弇之輩,皆有匡扶宇宙之才,未審其生平治何經典;豈亦效書生,區區于筆硯之間,數黑論黃,舞文弄墨而已乎?」若使臥龍以文章名世,亦不過蔡邕、王粲、陳琳、楊修等輩耳,何足為重。嚴峻低頭喪氣而不能對。又戰勝了一個。
  忽又一人大聲曰:「公好為大言,未必真有實學,恐適為儒者所笑耳。」亦即是嚴峻之論,沒甚添換。孔明視其人,乃汝南程德樞也。孔明答曰:「儒有君子小人之別。君子之儒,忠君愛國,守正惡邪,務使澤及當時,名留後世;若夫小人之儒,惟務雕蟲,專工翰墨,青春作賦,皓首窮經,筆下雖有千言,胸中實無一策。看低天下多少文人學士。且如楊雄以文章名世,而屈身事莽,不免投閣而死,此所謂小人之儒也。雖日賦萬言,亦何取哉!」以揚雄事莽為當出降操者比。程德樞不能對。又戰勝了一個。眾人見孔明對答如流,盡皆失色。
  時座上張溫、駱統二人,又欲問難。忽一人自外而入,厲聲言曰:「孔明乃當世奇才,君等以唇舌相難,非敬客之禮也。曹操大軍臨境,不思退敵之策,乃徒鬥口耶!」彼此問難,一往一復,畢竟作何結局?得此人來喝倒,絕妙收科。眾視其人,乃零陵人,姓黃名蓋,字公覆,現為東吳糧官。為後文伏線。當時黃蓋謂孔明曰:「愚聞多言獲利,不如默而無言。何不將金石之論為我主言之,乃與眾人辯論也?」黃蓋說語倒可勝得孔明,眾謀士不及也。孔明曰:「諸君不知世務,互相問難,不容不答耳。」未見周郎與曹操戰,先見孔明與諸謀士戰。周郎之戰是舟師水卒,孔明之戰是舌劍唇鎗。然周郎為應兵,孔明亦為應兵耳。於是黃蓋與魯肅引孔明入。至中門,正遇諸葛瑾,安放諸葛瑾在此處最妙,若與諸謀士一同相見,將以孔明為客乎,抑將不以孔明為客乎?將亦與孔明辯乎,抑獨不與孔明辯乎?孔明施禮。瑾曰:「賢弟既到江東,如何不來見我?」孔明曰:「弟既事劉豫州,理宜先公後私。公事未畢,不敢及私。望兄見諒。」瑾曰:「賢弟見過吳侯,卻來敘話。」說罷自去。去得妙。若與孔明一同入見孫權,則孫權與孔明坐,諸葛瑾將與諸謀士侍立耶?
  魯肅曰:「適間所囑,不可有誤。」魯肅第三次叮囑。孔明點頭應諾。孔明第三次應承。引至堂上,孫權降階而迎,優禮相待。施禮畢,賜孔明坐。眾文武分兩行而立。魯肅立于孔明之側,只看他講話。孔明致玄德之意畢,偷眼看孫權,碧眼紫髯,堂堂一表。孔明暗思:「此人相貌非常,只可激,不可說。等他問時,用言激之便了。」先生前講醫道,此又善相法。獻茶已畢,孫權曰:「多聞魯子敬談足下之才,今幸得相見,敢求教益。」孔明曰:「不才無學,有辱明問。」權曰:「足下近在新野,佐劉豫州與曹操決戰,必深知彼軍虛實。」孫權之意,專在欲知曹兵虛實。孔明曰:「劉豫州兵微將寡,更兼新野城小無糧,安能與曹操相持?」只說玄德兵少,尚未說出曹兵多少。權曰:「曹兵共有多少?」孔明曰:「馬步水軍,約有一百餘萬。」三次應承魯肅,至此忽然變卦。妙甚。權曰:「莫非詐乎?」孔明曰:「非詐也。曹操就兗州已有青州軍二十萬;平了袁紹,又得五六十萬;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萬;今又得荊州之軍二三十萬:以此計之,不下一百五十萬。亮以百萬言之,恐驚江東之士也。」索性再說多些,不怕氣壞了魯肅。魯肅在旁,聞言失色,以目視孔明,孔明只做不見。妙甚。權曰:「曹操部下戰將,還有多少?」既問其兵,又問其將者,或兵雖多而將少,猶不足懼也。孔明曰:「足智多謀之士,能征慣戰之將,何止一二千人!」既誇其兵,又誇其將,且又誇其謀臣,更不怕氣壞了魯肅。權曰:「今曹操平了荊、楚,復有遠圖乎?」或兵將雖多而無遠志,猶不足懼也。孔明曰:「即今沿江下寨,准備戰船,不欲圖江東,待取何地?」此句直逼將來。權曰:「若彼有吞併之意,戰與不戰,請足下為我一決。」孔明曰:「亮有一言,但恐將軍不肯依。」勸他投降,頗覺口重,故先著此一句。權曰:「願聞高論。」孔明曰:「向者宇內大亂,故將軍起江東,劉豫州收眾漢南,與曹操並爭天下。今操芟除大難,略已平矣。近又新破荊州,威震海內,縱有英雄,無用武之地,故豫州遁逃至此。願將軍量力而處之:若能以吳、越之眾,與中國抗衡,不如早與之絕;此句反是賓。若其不能,何不從眾謀士之論,按兵束甲,北面而事之?」此句反是主。權未及答。孔明又曰:「將軍外托服從之名,內懷疑貳之見,事急而不斷,禍至無日矣!」又逼下句。權曰:「誠如君言,劉豫州何不降操?」急問此句,已是不樂。孔明曰:「昔田橫,齊之壯士耳,猶守義不辱;況劉豫州王室之冑,英才蓋世,眾士仰慕。事之不濟,此乃天也。又安能屈處人下乎!」明明說孫權不及玄德,并不及田橫。惡甚。○前魯肅以為諸臣皆降,惟孫權不可降,高待孫權也;今孔明以為玄德皆不可降,唯孫權可降,薄待孫權也。孫權聞之,安得不怒乎?孫權聽了孔明此言,不覺勃然變色,拂衣而起,退入後堂。眾皆哂笑而散。有此一折,幾疑孫劉之好不合矣。而下文忽轉出無數奇文奇事。魯肅責孔明曰:「先生何故出此言?幸是吾主寬洪大度,不即面責。先生之言,藐視吾主甚矣。」孔明仰面笑曰:「何如此不能容物耶!反責孫權,妙。我自有破曹之計,彼不問我,我故不言。」方纔說出真話,然卻是不曾說出。肅曰:「果有良策,肅當請主公求教。」孔明曰:「吾視曹操百萬之眾,如群蟻耳!但我一舉手,則皆為齏粉矣!」又說出大話,然卻是不曾說出。肅聞言,便入後堂見孫權。權怒氣未息,顧謂肅曰:「孔明欺吾太甚!」肅曰:「臣亦以此責孔明,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。破曹之策,孔明不肯輕言,主公何不求之?」權回嗔作喜曰:「原來孔明有良謀,故以言詞激我。我一時淺見,幾誤大事。」好孫權。便同魯肅重復出堂,再請孔明敘話。孔明前在草廬,必待玄德三請;今在江東,亦必待孫權再問。權見孔明,謝曰:「適來冒瀆威嚴,幸勿見罪。」孔明亦謝曰:「亮言語冒犯,望乞恕罪。」權邀孔明入後堂,置酒相待。
  數巡之後,權曰:「曹操平生所惡者:呂布、劉表、袁紹、袁術、豫州與孤耳。今數雄已滅,獨豫州與孤尚存。孤不能以全吳之地,受制于人,吾計決矣。有志氣。非劉豫州莫與當曹操者,此句是求玄德相助。然豫州新敗之後,安能抗此難乎?」此句是恐玄德不能相助。孔明曰:「豫州雖新敗,然關雲長猶率精兵萬人;劉琦領江夏戰士,亦不下萬人。言玄德之勢不為弱。曹操之眾,遠來疲憊,近追豫州,輕騎一日夜行三百里,此所謂『強弩之末,勢不能穿魯縞』者也。且北方之人,不習水戰。荊州士民附操者,迫于勢耳,非本心也。言曹操之勢不足畏。今將軍誠能與豫州協力同心,破曹軍必矣。操軍破,必北還,則荊、吳之勢強,而鼎足之形成矣。隱然以荊州自處,而與吳、魏並列為三。成敗之機,在于今日。惟將軍裁之。」權大悅曰:「先生之言,頓開茅塞。吾意已決,更無他疑。即日商議起兵,共滅曹操!」遂令魯肅將此意傳諭文武官員,就送孔明於館驛安歇。
  張昭知孫權欲興兵,遂與眾議曰:「中了孔明之計也!」急入見權曰:「昭等聞主公將興兵與曹操爭鋒,主公自思比袁紹若何?說他不如玄德,尚然不樂;說他不如袁紹,一發不喜。曹操向日兵微將寡,尚能一鼓克袁紹;何況今日擁百萬之眾南征,豈可輕敵?若聽諸葛亮之言,妄動甲兵,此所謂負薪救火也。」張昭第三次勸降。孫權只低頭不語。孫權第三次不答。顧雍曰:「劉備因為曹操所敗,故欲借我江東之兵以拒之,主公奈何為其所用乎?願聽子布之言。」舌戰之時,顧雍獨無一言,卻在此時開口。孫權沉吟未決。孔明已將曹操兵勢虛實開說明白矣,何尚沉吟未決耶?作者於此,特欲借此逼出後文周郎耳,不必孫權之果如此也。張昭等出,魯肅入見曰:「適張子布等,又勸主公休動兵,力主降議,此皆全軀保妻子之臣,為自謀之計耳。願主公勿聽也。」孫權尚在沉吟。都為後文取勢。肅曰:「主公若遲疑,必為眾人誤矣。」權曰:「卿且暫退,容我三思。」都為後文取勢。肅乃退出。時武將或有要戰的,文官都是要降的,議論紛紛不一。前止寫文官,此處又補寫武將一句。
  且說孫權退入內宅,寢食不安,猶豫不決。都為後文取勢。吳國太見權如此,問曰:「何事在心,寢食俱廢?」權曰:「今曹操屯兵于江、漢,有下江南之意。問諸文武,或欲降者,或欲戰者。欲待戰來,恐寡不敵眾;欲待降來,又恐曹操不容。寡不敵眾,是懲于劉備;恐操不容,是懲于劉琮。因此猶豫不決。」吳國太曰:「汝何不記吾姐臨終之語乎?」忽將權母臨終遺命一提。孫權如醉方醒,似夢初覺,想出這句話來。正是:
    追思國母臨終語,引得周郎立戰功。
  畢竟說著甚的,且看下文分解。

093孔明輕搖三寸舌,罵死老奸臣王朗


93-12  曹真領大軍來到長安,過渭河之西下寨。真與王朗、郭淮共議退兵之策。朗曰:「來日可嚴整隊伍,大展旌旗。老夫自出,只用一席話,管教諸葛亮拱手而降,蜀兵不戰自退。癡老兒真在夢中,可發一笑。真大喜,是夜傳令:來日四更造飯,平明務要隊伍整齊,人馬威儀,旌旗鼓角,各按次序。
當時使人先下戰書。次日,兩軍相迎,列成陣勢於祁山之前。蜀軍見魏兵甚是雄壯,與夏侯楙大不相同。在蜀兵眼中寫魏國軍容之盛。三軍鼓角已罷,司徒王朗乘馬而出。上首乃都督曹真,下首乃副都督郭淮,兩個先鋒壓住陣角。探子馬出軍前大叫曰:「請對陣主將答話!」
只見蜀兵門旗開處,關興、張苞分左右而出,立馬於兩邊;次後一隊隊驍將分列;在魏兵眼中寫蜀漢軍容之盛。門旗影下,中央一輛四輪車,孔明端坐車中,綸巾羽扇,素衣皂絳,飄然而出。
孔明舉目見魏陣前三個麾蓋,旗上大書姓名:中央白髯老者,乃軍師司徒王朗。孔明暗忖曰:「王朗必下說詞,吾當隨機應之。」遂教推車出陣外,令護軍小校傳曰:「漢丞相與司徒會話。」只一「漢」字,可以壓倒王朗。○司徒上削「魏」字,不予其事魏也,亦不加以「漢」字者,以不成其為漢臣也。

王朗縱馬而出。孔明於車上拱手,朗在馬上欠身答禮。朗曰:「久聞公之大名,今幸一會。公既知天命、識時務,何故興無名之兵?」孔明曰:「吾奉詔討賊,何謂無名?」不但奉後主之詔,直奉先主之詔也。
又不但奉先主之詔,直奉衣帶詔之詔也。

朗曰:「天數有變,開口便說一「天」字來壓孔明。神器更易,而歸有德之人,此自然之理也。曩自桓、靈以來,黃巾倡亂,天下爭橫。應第一回中事。降至初平、建安之歲,董卓造逆,應第九回以前事。傕、汜繼虐,應十三回以前事。袁術僭號於壽春,應十七回以前事。袁紹稱雄於鄴土。應三十一回以前事。劉表占據荊州,應三十九回以前事。呂布虎吞徐郡:應十九回以前事。
盜賊蜂起,奸雄鷹揚,社稷有壘卵之危,生靈有倒懸之急。
將群雄總敘四句。我太祖武皇帝掃清六合,席卷八荒,萬姓傾心,四方仰德,非以權勢取之,實天命所歸也。應七十八回以前事。○稱一「天」字以尊曹操。
世祖文帝,神文聖武,以膺大統,應天合人,法堯禪舜,處中國以臨萬邦:豈非天心人意乎?應九十一回以前事。○稱一「天」字,又添出一「人」字,以尊曹丕。

今公蘊大才、抱大器,自欲比於管、樂,先將孔明一揚。
何乃強欲逆天理、背人情而行事耶?
又將孔明一抑。○但言逆天數則可,若云逆天理則不可。勉強將一「理」字換卻「數」字,又勉強添一「人」字倍卻「天」字。
豈不聞古人云:『順天者昌,逆天者亡。』究竟只好歸重「天」字上去。今我大魏帶甲百萬,良將千員。諒腐草之螢光,怎及天心之皓月?公可倒戈卸甲,以禮來降,不失封侯之位。國安民樂,豈不美哉!」孔明在車上大笑曰:「吾以為漢朝大老元臣,必有高論,劈頭將一「漢」字對他「天」字。豈期出此鄙言!吾有一言,諸軍靜聽:要在眾人面前出他醜。

昔桓、靈之世,漢統凌替,宦官釀禍;國亂歲兇,四方擾攘。黃巾之後,董卓、傕、汜等接踵而起,遷劫漢帝,殘暴生靈。略敘往時之亂,櫽括不煩。
因廟堂之上,朽木為官;殿陛之間,禽獸食祿。狼心狗行之輩,滾滾當朝;奴顏婢膝之徒,紛紛秉政。以致社稷丘墟,蒼生塗炭。罵盡漢臣,暗切王朗。
吾素知汝所行:世居東海之濱,初舉孝廉入仕,理合匡君輔國,安漢興劉,何期反助逆賊,同謀篡位!
罪惡深重,天地不容,天下之人,願食汝肉!方指名罵也。

今幸天意不絕炎漢,此以天理決天數。昭烈皇帝繼統西川。吾今奉嗣君之旨,興師討賊。自敘出師伐魏之意,不但奉詔討賊,亦是奉天討賊。汝既為諂諛之臣,只可潛身縮首,茍圖衣食;安敢在行伍之前,妄稱天數耶?折倒他天數之語。
皓首匹夫!蒼髯老賊!汝即日將歸於九泉之下,何面目見二十四帝乎?
又奉列聖之靈以折之,連死後都罵到。
老賊速退!可叫反臣與吾共決勝負!」王朗聽罷,氣滿胸膛,大叫一聲,撞死於馬下。周瑜有三氣,王朗只是一氣,老兒氣不起,不似少年熬得。後人有詩贊孔明曰:兵馬出西秦,雄才敵萬人。輕搖三寸舌,罵死老奸臣。

2016年4月18日 星期一

《第五十六回 曹操大宴銅雀臺 孔明三氣周公瑾》



1 曹操赤壁賦詩,在未敗之前,是賞心樂事;銅臺大宴,在既敗之後,只算解悶消愁。未敗之前,其語驕;既敗之後,其語遜。然其曰願題墓道云「曹侯之墓」,則奸雄欺人之語也。心則奸雄,口則聖賢。不但瞞眾人,又欲瞞君子;不但瞞一時,直欲瞞盡天下後世:其斯之謂老瞞乎!
2 操以備之得荊州比龍之得水,其視備一龍也。乃自青梅煮酒之時,以龍比英雄,而曰「英雄惟使君與操」,則其自視亦一龍也。向則一龍失水,一龍得水,失水之龍,猶受制於得水之龍。而今則兩龍皆得水矣:操以兗、許為水,而玄德以荊、襄為水。然玄德之得荊州,猶是借來之水,不若得西川方為自有之水,是得荊州猶未可云得水也。乃玄德不以荊州為水,亦不以西川為水,而直以孔明為水耳。以西川為水,則得水尚在荊州之後;以孔明為水,則得水已在荊州之前。況孔明固所稱臥龍也,玄德遇孔明,如龍得水;孔明遇玄德,亦如龍得水。其臥南陽,以為勿用之潛龍;其出茅廬,則在田之見龍;其助玄德以討曹操,則奉應運之飛龍,以敵戰野之棄龍。水以濟水,龍以輔龍。曹操雖如鬼如蜮,安能以一水敵二水,一龍當二龍哉!
3 孫權之表劉備為荊州牧,非結備也,正欲使曹之忌備而攻備也。操攻備,而我得乘間以取荊州,是佯以己之所欲者讓備,而實欲以備之所有者歸我也。操之以周瑜為南郡守,非畏瑜也,正畏備而欲使瑜之攻備也。瑜攻備,而我亦得乘間以取荊州,是名以備之所得者授瑜,而實欲以我之所失者還歸我也。然則以荊州劉表,即是魯肅索荊州之心;以南郡授周瑜,無異曹仁守南郡之意:兩樣機謀,一樣詭譎。《戰國策》中多有此等文字,不謂於《三國》往往見之。
4 魯肅之索荊州者三,孔明之辭魯肅者亦三:初以劉琦未死辭之,繼以候取西川辭之,終又以不忍取西川辭之。前既候取西川,而忽云不忍取西川;既云不忍取西川,而其後乃卒取西川:是前與後相謬也,詐也。孫權既使魯肅索荊州,而又表劉備為荊州牧;既表劉備為荊州牧,而又使魯肅索荊州:是前與後亦相謬也,詐也。彼以詐來,故此以詐往耳。孫權之上表,既不足據;而劉備之立契,又何足憑?周瑜之做媒,既非好意;而魯肅之作保,又何必不受騙耶?
5 魯肅見玄德之哭而不忍,是以玄德之假不忍動其真之不忍也;周瑜聞玄德之喜而得意,是以玄德之假得意賺其真得意也。周瑜詐言取蜀而魯肅誤以為真,是老實人不曉得弄虛頭;孔明詐許犒師而周瑜不知其詐,是聰明人又撞了撮空手:寫來真是好看。
6 三顧草廬之文,妙在一連寫去;三氣周瑜之文,妙在斷續敘來。一氣周瑜之後,則有張遼合淝之戰、孔明漢上之攻、玄德南徐之攻以間之;二氣周瑜之後,則又有曹操銅雀臺之宴以間之。其間斷續之處,或長或短,正以參差入妙。
7 周瑜之欲殺玄德者三矣:誘令犒師江上,一也;誘使就婚南徐,二也;劉郎浦之追,三也。其欲殺孔明者亦三也:先使斷糧,是欲令曹操殺之也,一也;繼使造箭,是欲自以軍令殺之也,二也;七星壇之遣將,是不以軍令,而直欲以無罪殺之也,三也。彼有三殺,此有三氣,亦相報之道宜然耳。況以氣報殺,以一報兩,報之猶為厚矣。

8 卻說周瑜被諸葛亮預先埋伏關公、黃忠、魏延三枝軍馬,一擊大敗。黃蓋、韓當急救下船,折卻水軍無數。遙觀玄德、孫夫人車馬僕從,都停住於山頂之上,瑜如何不氣?不該氣別人,只該氣自己。箭瘡未愈,因怒氣沖激,瘡口迸裂,昏絕於地。眾將救醒,開船逃去。孔明教休追趕,自和玄德歸荊州慶喜,賞賜眾將。
9 周瑜自回柴桑,蔣欽等一行人馬自歸南徐報孫權。權不勝忿怒,欲拜程普為都督,起兵取荊州。周瑜又上書,請興兵雪恨。張昭諫曰:「不可。曹操日夜思報赤壁之恨,因恐孫、劉同心,故未敢興兵。今主公若以一時之忿,自相吞並,操必乘虛來攻,國勢危矣。」以此時論之,則張昭之見勝於周瑜。顧雍曰:「許都豈無細作在此?若知孫、劉不睦,操必使人勾結劉備。備懼東吳,必投曹操。若是,則江南何日得安?為今之計,莫若使人赴許都,表劉備為荊州牧。曹操知之,則懼而不敢加兵於東南;且使劉備不恨於主公。然後使心腹用反間之計,令曹、劉相攻,吾乘隙而圖之,斯為得耳。」顧雍之見,更勝張昭。權曰:「元嘆之言甚善。但誰可為使?」雍曰:「此間有一人,乃曹操敬慕者,可以為使。」權問何人。雍曰:「華歆在此,何不遣之?」權大喜。即遣歆齎表赴許都。曹操恨劉備之取徐州,而反詔劉備為徐州牧,欲使呂布忌之也;今東吳亦恨劉備之取荊州,而反表劉備為荊州牧,欲使曹操忌之也:同是一樣機謀。歆領命起程,徑到許都來見曹操。聞操會群臣於鄴郡,慶賞銅雀臺,歆乃赴鄴郡候見。
10 操自赤壁敗後,常思報仇;只疑孫、劉並力,因此不敢輕進。時建安十五年春,造銅雀臺成。築臺是三十四回中事,至此始成,其勞民傷財可知。曹操之有銅雀臺,猶董卓之有郿塢也。操乃大會文武於鄴郡,設宴慶賀。其臺正臨漳河,中央乃銅雀臺,左邊一座名玉龍臺,右邊一座名金鳳臺,各高十丈。上橫二橋相通,千門萬戶,金碧交輝。八言可抵一篇《阿房宮賦》。是日,曹操頭戴嵌寶金冠,身穿綠錦羅袍,宗族都命穿紅,自己卻又穿綠。玉帶珠履,憑高而坐。文武侍立臺下。操欲觀武官比試弓箭,乃使近侍將西川紅錦戰袍一領,掛於垂楊枝上,以一錦袍引出無數錦袍人來。○玄武池中習水戰,是演武於赤壁未敗之前;銅雀臺前掛錦袍,是演武於赤壁既敗之後。下設一箭垛,以百步為界。分武官為兩隊:曹氏宗族俱穿紅,其餘將士俱穿綠,前在赤壁江中,分五色旗號;今在銅雀臺邊,分紅綠兩班。各帶雕弓長箭,跨鞍勒馬,聽候指揮。此日其實好看。操傳令曰:「有能射中箭垛紅心者,即以錦袍賜之;如射不中,罰水一杯。」號令方下,紅袍隊中,一個少年將軍驟馬而出,一個紅。眾視之,乃曹休也。休飛馬往來,奔馳三次,第一個出來射箭的,卻不便射,先往來馳驟作勢。寫得好看。扣上箭,拽滿弓,一箭射去,正中紅心。好看。金鼓齊鳴,夾寫金鼓。眾皆喝採。夾寫眾人。曹操於臺上望見,大喜曰:「此吾家千里駒也!」又夾寫曹操語。方欲使人取錦袍與曹休,只見綠袍隊中一騎飛出,間一個綠。叫曰:「丞相錦袍,合讓俺外姓先取,宗族中不宜攙越。」操視其人,乃文聘也。眾官曰:「且看文仲業射法。」又夾寫眾官語。文聘拈弓縱馬,一箭亦中紅心。好看。眾皆喝採,金鼓亂鳴。二句倒寫,又與前變。聘大呼曰:「快取袍來!」只見紅袍隊中又一將飛馬而出,又一個紅。厲聲曰:「文烈先射,汝何得爭奪?看我與你兩個解箭!」拽滿弓,一箭射去,也中紅心。好看。眾人齊聲喝採。只寫眾人,不寫金鼓,文法又變。視其人,乃曹洪也。先寫箭,後寫人,文法又變。洪方欲取袍,只見綠袍隊裡又一將出,又間一個綠。揚弓叫曰:「你三人射法,何足為奇?看我射來!」眾視之,乃張合也。合飛馬翻身,背射一箭,也中紅心。更好看。四枝箭齊齊的攢在紅心裡。又總寫四箭一句。眾人都道:「好射法!」寫眾人喝採,又變一法。○亦只寫眾人,不寫金鼓。合曰:「錦袍須該是我的!」言未已,紅袍隊中一將飛馬而出,又一個紅。大叫曰:「汝翻身背射,何足稱異?看我奪射紅心!」眾視之,乃夏侯淵也。淵驟馬至界口,紐回身一箭射去,正在四箭當中。更好看。金鼓齊鳴。只寫金鼓,不寫眾人,文法又變。淵勒馬按弓大叫曰:「此箭可奪得錦袍麼?」只見綠袍隊里,一將應聲而出,又間一個綠。大叫:「且留下錦袍與我徐晃!」出徐晃名字,又是一樣寫法。淵曰:「汝更有何射法,可奪我袍?」晃曰:「汝奪射紅心,不足為異。看吾單取錦袍!」拈弓搭箭,遙望柳條射去,恰好射斷柳條,錦袍墜地。一發好看。徐晃飛取錦袍,披於身上,綠袍人變做紅袍人矣。驟馬至臺前聲喏曰:「謝丞相袍!」看至此,疑已結奪袍之局矣,不謂其殊未已也。曹操與眾官無不稱羨。一總寫了曹操與眾官一句。晃纔勒馬要回,猛然臺邊躍出一個綠袍將軍,敘法又變。大呼曰:「你將錦袍那裡去?早早留下與我。」眾視之,乃許褚也。晃曰:「袍已在此,汝何敢強奪!」褚更不回答,竟飛馬來奪袍。妙在奪得無理。○以前都是紅袍人與綠袍人相爭,此卻是綠袍隊裡自相爭奪。然此時徐晃身上已不是綠袍,恰好與許褚一紅一綠相爭,真是好看。兩馬相近,徐晃便把弓打許褚。褚一手按住弓,把徐晃拖離鞍轎。晃急棄了弓,翻身下馬,褚亦下馬,兩個揪住廝打。射箭起頭,廝打結局,可發一笑。操急使人解開,那領錦袍已是扯得粉碎。人人射箭奪此袍,卻被一不曾射箭人扯得粉碎。妙極,趣極。操令二人都上臺。徐晃睜眉怒目,許褚切齒咬牙,各有相鬥之意。操笑曰:「孤特視公等之勇耳。豈惜一錦袍哉!」便教諸將盡都上臺,各賜蜀錦一匹,諸將各各稱謝。操命各依位次而坐。樂聲競奏,水陸並陳。文官武將輪次把盞,獻酬交錯。與釃酒臨江之時,正復相類。
11 操顧謂眾文官曰:「武將既以騎射為樂,足顯威勇矣。公等皆飽學之士,登此高臺,可不進佳章以紀一時之勝事乎?」眾官皆躬身而言曰:「願從鈞命。」前者橫槊賦詩,橫槊是武,賦詩是文,以一人兼文武,今則使眾人分奏之。時有王朗、鐘繇、王粲、陳琳一班文官,進獻詩章。詩中多有稱頌曹操功德巍巍、合當受命之意。王莽之時,《劇秦美新》只是一個,此日乃有無數揚雄。曹操逐一覽畢,笑曰:「諸公佳作,過譽甚矣。孤本愚陋,始舉孝廉。出身是文。後值天下大亂,築精舍於譙東五十里,欲春夏讀書,一句文。秋冬射獵,一句武。以待天下清平,方出仕耳。不意朝廷征孤為典軍校尉,出仕是武。遂更其意,專欲為國家討賊立功,圖死後得題墓道曰:『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』,平生願足矣。後來稱魏公、稱魏王者誰耶?念自討董卓,剿黃巾以來,除袁術、破呂布、滅袁紹、定劉表,遂平天下。武功絕頂。身為宰相,人臣之貴已極,又復何望哉?文官極品。如國家無孤一人,正不知幾人稱帝,幾人稱王。別人稱帝稱王,未必弒母后、殺貴妃而大肆其惡也。或見孤權重,妄相忖度,疑孤有異心,此大謬也。孤常念孔子稱文王之至德,此言耿耿在心。自比周文王,推不好人與子孫做。但欲孤委捐兵眾,歸就所封武平侯之國,實不可耳。誠恐一解兵柄,為人所害。此是實話,亦騎虎難下之勢矣。孤敗則國家傾危,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也。又將國家推頭,奸甚。諸公必無知孤意者。」眾皆起拜曰:「雖伊尹、周公,不及丞相矣!」曹操欲為文王,而眾比之伊尹、周公,又非其意。後人有詩曰:
12 周公恐懼流言日,王莽謙恭下士時。假使當年身便死,一生真偽有誰知?
13 曹操連飲數杯,不覺沉醉,喚左右捧過筆硯,亦欲作銅雀臺詩。剛才下筆,忽報:「東吳使華歆表奏劉備為荊州牧,孫權以妹嫁劉備,漢上九郡大半已屬備矣。」操聞之,手腳慌亂,投筆於地。「滿城風兩近董陽」,為催租人所阻。今曹操操連一句也無,何其憊也。程昱曰:「丞相在萬軍之中,矢石交攻之際,未嘗動心。今聞劉備得了荊州,何故如此失驚?」操曰:「劉備,人中之龍也,生平未嘗得水。今得荊州,是困龍入大海矣。孤安得不動心也!」孰知其未得荊州之時,早已得水矣。何也?彼固以孔明為水也。程昱曰:「丞相知華歆來意否?」操曰:「未知。」昱曰:「孫權本忌劉備,欲以兵攻之,但恐丞相乘虛而擊。故令華歆為使,表薦劉備,乃安備之心,以塞丞相之望耳。」當時乖人一個賽一個。操點頭曰:「是也。」昱曰:「某有一計,使孫、劉自相吞並,丞相乘間圖之,一鼓而二敵俱破。」操大喜,遂問其計。程昱曰:「東吳所倚者,周瑜也。丞相今表奏周瑜為南郡太守,程普為江夏太守,留華歆在朝重用之,瑜必自與劉備為仇敵矣。即荀彧所謂「二虎爭食」之計。我乘其相並而圖之,不亦善乎?」操曰:「仲德之言,正合孤意。」遂召華歆上臺,重加賞賜。當日筵散,操即引文武回許昌,表奏周瑜為總領南郡太守,程普為江夏太守。慷他人之慨。封華歆為大理少卿,留在許都。為六十六回伏線。使命至東吳,周瑜、程普各受職訖。有職而無地,竟是掛名太守。
14 周瑜既領南郡,愈思報仇,遂上書吳侯,乞令魯肅去討還荊州。孫權乃命肅曰:「汝昔保借荊州與劉備,今備遷延不還,等待何時?」肅曰:「文書上明白寫著,得了西川便還。」權叱曰:「只說取西川,到今又不動兵,不等老了人!」肅曰:「某願往言之。」遂乘船投荊州而來。第三次討荊州。
15 卻說玄德與孔明在荊州,廣聚糧草,調練軍馬,遠近之士多歸之。忽報魯肅到,玄德問孔明曰:「子敬此來何意?」孔明曰:「昨者孫權表主公為荊州牧,此是懼曹操之計。操封周瑜為南郡太守,此欲令我兩家自相吞並,他好於中取事也。又是一個乖的,一個賽一個。今魯肅此來,又是周瑜既受太守之職,要來索荊州之意。」玄德曰:「何以答之?」孔明曰:「若肅提起荊州之事,主公便放聲大哭。前來吊孝不哭,此非吊孝反哭。奇絕,怪絕。哭到悲切之處,亮自出來解勸。」計會已定,接魯肅入府,禮畢敘坐。肅曰:「今日皇叔做了東吳女婿,便是魯肅主人,如何敢坐?」玄德笑曰:「子敬與我舊交,何必太謙?」肅乃就坐。茶罷,肅曰:「今奉吳侯鈞命,專為荊州一事而來。皇叔已借住多時,未蒙見還。今既兩家結親,當看親情面上,早早交付。」妹夫借阿舅的東西,又與外人不同了。玄德聞言,掩面大哭。虧得那裡來這副急淚。肅驚曰:「皇叔何故如此?」玄德哭聲不絕。孔明從屏後出曰:「亮聽之久矣。子敬知吾主人哭的緣故麼?」肅曰:「某實不知。」孔明曰:「有何難見?當初我主人借荊州時,許下取得西川便還。仔細想來,益州劉璋是我主人之弟,一般都是漢朝骨肉。若要興兵去取城池時,恐被外人唾罵;一層。若要不取,還了荊州,何處安身?二層。若不還時,於尊舅面上又不好看。三層。事實兩難,因此淚出痛腸。」孔明說罷,觸動玄德衷腸,真個捶胸頓足,放聲大哭。越妝越像。魯肅勸曰:「皇叔且休煩惱,與孔明從長計議。」孔明曰:「有煩子敬,回見吳侯,勿惜一言之勞,將此煩惱情節,懇告吳侯,再容幾時。」妙在只用緩兵之計。肅曰:「倘吳侯不從,如之奈何?」孔明曰:「吳侯既以親妹聘嫁皇叔,安得不從乎?望子敬善言回復。」第三次索荊州,俱用孔明回答。
16 魯肅是個寬仁長者,見玄德如此哀痛,只得應允。定然陪出了幾點眼淚矣。玄德、孔明拜謝。宴畢,送魯肅下船。徑到柴桑,見了周瑜,具言其事。周瑜頓足曰:「子敬又中諸葛亮之計也!當初劉備依劉表時,常有吞並之意,何況西川劉璋乎?似此推調,未免累及老兄矣。此時魯肅亦該哭。吾有一計,使諸葛亮不能出吾算中。子敬便當一行。」肅曰:「願聞妙策。」瑜曰:「子敬不必去見吳侯,再去荊州對劉備說:孫、劉兩家,既結為親,便是一家;若劉氏不忍去取西川,我東吳起兵去取,取得西川時,以作嫁資,卻把荊州交還東吳。」「何不即以荊州為嫁資?」肅曰:「西川迢遞,取之非易。都督此計,莫非不可?」老實人說實心話。瑜笑曰:「子敬真長者也。長者是無用之別名。你道我真個去取西川與他?我只以此為名,實欲去取荊州,且教他不做準備。東吳軍馬收川,路過荊州,就問他索要錢糧,劉備必然出城勞軍。那時乘勢殺之,奪取荊州,雪吾之恨,解足下之禍。」此等計策,周郎甚是不濟。
17 &&&魯肅大喜,便再往荊州來。玄德與孔明商議。孔明曰:「魯肅必不曾見吳侯,只到柴桑和周瑜商量了甚計策,來誘我耳。但說的話,主公只看我點頭,便滿口應承。」或叫他不應,或叫他哭,或叫他應承,皆是孔明扯線。計會已定。魯肅入見。禮畢,曰:「吳侯甚是稱贊皇叔盛德,遂與諸將商議,起兵替皇叔收川。取了西川,卻換荊州,以西川權當嫁資。荊州是現成妝奩,何必舍近而求遠!但軍馬經過,卻望應些錢糧。」孔明聽了,忙點頭曰:「難得吳侯好心!」玄德拱手稱謝曰:「此皆子敬善言之力。」一個點頭,一個會意。孔明曰:「如雄師到日,即當遠接犒勞。」魯肅暗喜,宴罷辭回。
18 &&&玄德問孔明曰:「此是何意?」孔明大笑曰:「周瑜死日近矣!這等計策,小兒也瞞不過!」玄德又問如何,小兒瞞不過,大人倒不曉得。孔明曰:「此乃假途滅虢之計也。虛名牧川,實取荊州。等主公出城勞軍,乘勢拿下,殺入城來,攻其不備,出其不意也。」周瑜乖,孔明更乖。玄德曰:「如之奈何?」孔明曰:「主公寬心,只顧準備窩弓以擒猛虎,安排香餌以釣鰲魚。等周瑜到來,他便不死,也九分無氣。」孔明只是頑皮作樂。便喚趙雲聽計:「如此如此,其餘我自有擺布。」玄德大喜。後人有詩云:「周瑜決策取荊州,諸葛先知第一籌。指望長江香餌穩,不知暗裏釣魚鉤。」
19 &&&卻說魯肅回見周瑜,說玄德、孔明歡喜一節,準備出城勞軍。周瑜大笑曰:「原來今番也中了吾計!」且慢笑,準備氣著。便教魯肅稟報吳侯,並遣程普引軍接應。周瑜此時箭瘡已漸平愈,身軀無事,使甘寧為先鋒,自與徐盛、丁奉為第二,凌統、呂蒙為後隊,水陸大兵五萬,望荊州而來。周瑜在船中,時復歡笑,以為孔明中計。周瑜對蔣幹時嘗詐說夢話,此則真說夢話矣。前軍至夏口,周瑜問:「荊州有人在前面接否!」人報:「劉皇叔使糜竺來見都督。」瑜喚至,問勞軍如何。糜竺曰:「主公皆準備安排下了。」準備窩弓以射猛虎,安排香餌以釣鰲魚。瑜曰:「皇叔何在?」竺曰:「在荊州城門外相等,與都督把盞。」只怕周郎吃不得這一杯。瑜曰:「今為汝家之事,出兵遠征;勞軍之禮,休得輕易。」糜竺領了言語先回。
20 戰船密密排在江上,依次而進,看看至公安,並無一隻軍船,又無一人遠接。周瑜催船速行。離荊州十餘里,只見江面上靜蕩蕩的。哨探的回報:「荊州城上,插兩面白旗,送嫁資來,如何反插白旗?想預為周郎吊孝耳。並不見一人之影。」瑜心疑,教把船傍岸,親自上岸乘馬,帶了甘寧、徐盛、丁奉一班軍官,引親隨精軍三千人,徑望荊州來。既至城下,並不見動靜。瑜勒住馬,令軍士叫門。城上問是誰人。只做不認得,妙。吳軍答曰:「是東吳周都督親自在此。」言未畢,忽一聲梆子響,城上軍一齊都豎起槍刀。敵樓上趙雲出曰:「都督此行,端的為何?」不即說破,先問一句,妙。瑜曰:「吾替汝主取西川,汝豈猶未知耶?」雲曰:「孔明軍師已知都督假途滅虢之計,故留趙雲在此。吾主公有言:孤與劉璋,皆漢室宗親,安忍背義而取西川?若汝東吳端的取蜀,吾當披發入山,不失信於天下也。」偏與後文相反。周瑜聞之,勒馬便回。只見一人打著令字旗,於馬前報說:「探得四路軍馬,一齊殺到:關某從江陵殺來,張飛從姊歸殺來,黃忠從公安殺來,魏延從孱陵小路殺來,四路正不知多少軍馬。喊聲遠近震動百餘里,皆言要捉周瑜。」此是把盞勞軍的。瑜馬上大叫一聲,箭瘡復裂,墜於馬下。正是:
21 一著棋高難對敵,幾番算定總成空。
22 &&&未知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2016年4月17日 星期日

《第五十七回 柴桑口臥龍吊喪 耒陽縣鳳雛理事》



1 天下當治,人才輩出;天下當亂,人才亦輩出。君子觀於生瑜生亮之嘆,而竊以為當人才之並生,不獨此二人為然也。其並生而相濟者,如庶之先亮,統之贊亮,維之繼亮,肅、蒙、遜、抗之嗣瑜,嘉、昱、彧、攸之佐操皆是矣;其並生而相難者,如備之遇操,亮之遇懿,維之遇艾皆是矣。天生一非常之人,必更生非常之人以濟之;而天生一非常之才,亦必更生一非常之才以難之。夫既生備,何生操?既生亮,何生懿?既生維,又何生艾哉?

2 孔明吊公瑾之曰:「從此天下,更無知音。」蓋不獨愛我者為知己,能忌我者亦知己也;不獨欲用我者為知音,欲殺我者亦知音也。不寧唯是,茍能愛我而不能用,用我而用之不盡其才,反不如忌我殺我者之知我耳。
3 孔明吊公瑾之後,忽然遇著龐統,與龐統見曹操之後,忽然遇著徐庶,正復相似。前是將徐庶放去,此是將龐統引來。一樣文法,兩樣局面,真敘事妙品。
4 元直、德操,並稱伏龍、鳳雛名字,已在三十六回之前,至此已隔二十回矣,而鳳雛方與臥龍會於一處。其先則忽隱忽現,若滅若沒,蹤跡又自不同。始之為周瑜獻連環,極似四皓為子房定太子;繼之見孫權,極似王猛之見桓溫;從之謁玄德,極似鄧禹之謁光武:雖未及孔明,而寫來亦甚出色。龐統走謁荊州,與徐庶之走謁新野,皆不如孔明之高臥南陽,三顧而後出也;徐庶後歸曹操,龐統亦先投孫,又不如孔明之以草廬始,以五丈原終,前後無二也。然龐統有薦書二封,初時並不取出,直待耒陽縣中顯過本事,然後將書呈送,可見有本事人不藉薦書之力。今之求討薦牘專靠吹噓者,恐為龐統所笑矣。
5 孫權既失一周瑜,又失一龐統,是再失;玄德既得一孔明,又得一龐統,是兩得也。周瑜不能薦統,而肅乃薦統;周瑜忌孔明之助劉,而魯肅則薦統以助劉。不但龐統所學,與周瑜大不相同;而魯肅所見,亦與周瑜大不相同。
6 董承等七人同立義狀,至此已隔三十餘回矣。獨馬騰一人去西涼,杳無動靜,令讀者意甚懸懸。今忽於此回中照應出來,並與赤壁以前龐統教徐庶之語,暗相關合。如此敘事,真有一篇如一句者。不似今人之作稗官,如理詞譜而見雜曲,如觀演戲而點雜劇,逐段皆斷,更不聯絡也。
7 事有前文所未識,而觀於後文可以識前文者,如曹操之殺苗澤是也。即其後之殺苗澤,而前之殺秦慶童可知。豈有不赦黃奎之親戚,而獨縱董承之家奴乎?小人不獨不容於君子,而並不見容於小人;不獨以小人謀小人而不容於小人,即以小人助小人而亦不容於小人:讀此可為小人之戒。

8 卻說周瑜怒氣填胸,墜於馬下,左右急救歸船。軍士傳說:「玄德、孔明在前山頂上飲酒取樂。」但自飲酒,更不來把盞。瑜大怒,咬牙切齒曰:「你道我取不得西川,吾誓取之!」正恨間,人報吳侯遣弟孫瑜到。周瑜接入,具言其事。孫瑜曰:「吾奉兄命來助都督。」遂令催軍前行。行至巴丘,人報上流有劉封、關平二人領軍截住水路。周瑜愈怒。忽又報孔明遣人送書至。催死文書到了。周瑜拆封視之。書曰:
9 漢軍師中郎將諸葛亮,致書於東吳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:亮自柴桑一別,至今戀戀不忘。聞足下欲取西川,亮竊以為不可。益州民強地險,劉璋雖暗弱,足以自守。今勞師遠征,轉運萬里,欲收全功,雖吳起不能定其規,孫武不能善其後也。惡極,妙極。曹操失利於赤壁,志豈須臾忘報仇哉?今足下興兵遠征,倘操乘虛而至,江南齏粉矣!亮不忍坐視,特此告知。幸垂照鑒。
10 周瑜覽畢,長嘆一聲,忿極而嘆,嘆甚於忿。喚左右取紙筆作書上吳侯。乃聚眾將曰:「吾非不欲盡忠報國,奈天命已絕矣。汝等善事吳侯,共成大業。」言訖,昏絕。徐徐又醒,仰天長嘆曰:「既生瑜,何生亮!」連叫數聲而亡。周瑜少年,經怒不起,蓋其讀書養氣之學不及孔明耳。壽三十六歲。後人有詩嘆曰:
11 赤壁遺雄烈,青年有俊聲。弦歌知雅意,杯酒謝良朋。曾謁三千斛,常驅十萬兵。巴丘終命處,憑吊欲傷情。
12 周瑜停喪於巴丘。眾將將所遺書緘,遣人飛報孫權。權聞瑜死,放聲大哭。拆視其書,乃薦魯肅以自代也。書略曰:
13 瑜以凡才,荷蒙殊遇,委任腹心,統御兵馬,敢不竭股肱之力,以圖報效。奈死生不測,修短有命,愚志未展,微軀已殞,遺恨何極!方今曹操在北,疆場未靜;劉備寄寓,有似養虎;曹操以備為龍,周郎又以備為虎。天下之事,尚未可知。此正朝士旰食之秋,至尊垂慮之日也。魯肅忠烈,臨事不茍,可以代瑜之任。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倘蒙垂鑒,瑜死不朽矣。
14 孫權覽畢,哭曰:「公瑾有王佐之才,今忽短命而死,孤何賴哉?既遺書特薦子敬,孤敢不從之!」即日便命魯肅為都督,總統兵馬;一面教發周瑜靈柩回葬。
15 卻說孔明在荊州,夜觀天文,見將星墜地,乃笑曰:「周瑜死矣!」至曉,白於玄德。
玄德使人探之,果然死了。
玄德問孔明曰:「周瑜既死,還當如何?」
孔明曰:「代瑜領兵者,必魯肅也。能料死,又能料生。
亮觀天象,將星聚於東方。亮當以吊喪為由,往江東走一遭,就尋賢士佐助主公。」
預為龐統伏線。玄德曰:「只恐吳中將士加害於先生。」孔明曰:「瑜在之日,亮猶不懼;今瑜已死,又何患乎?」孔明吊喪,與關公赴會一樣有膽。
乃與趙雲引五百軍,具祭禮,下船赴巴丘吊喪。於路探聽得孫權已令魯肅為都督,周瑜靈柩已回柴桑。孔明徑至柴桑,魯肅以禮迎接。周瑜部將皆欲殺孔明,因見趙雲帶劍相隨,不敢下手。孔明教設祭物於靈前,親自奠酒,跪於地下,讀祭文曰:
16 嗚呼公瑾,不幸夭亡!修短故天,人豈不傷?我心實痛,酹酒一觴;君其有靈,享我烝嘗!吊君幼學,以交伯符;仗義疏財,讓舍以民。吊君弱冠,萬里鵬摶;定建霸業,割據江南。吊君壯力,遠鎮巴丘;景升懷慮,討逆無憂。吊君豐度,佳配小喬;漢臣之婿,不愧當朝。吊君氣概,諫阻納質;始不垂翅,終能奮翼。吊君鄱陽,蔣幹來說;揮灑自如,雅量高志。吊君弘才,文武籌略;火攻破敵,挽強為弱。想君當年,雄姿英發。哭君早逝,俯地流血。忠義之心,英靈之氣。命終三紀,名垂百世。哀君情切,愁腸千結。惟我肝膽,悲無斷絕。昊天昏暗,三軍愴然。主為哀泣,友為淚漣。亮也不才,丐計求謀;助吳拒曹,輔漢安劉。掎角之援,首尾相儔。若存若亡,何慮何憂?嗚呼公瑾,生死永別!樸守其貞,冥冥滅滅。魂如有靈,以鑒我心。從此天下,更無知音。也是實話。嗚呼痛哉!伏惟尚饗。
17 孔明祭畢,伏地大哭,淚如湧泉,哀慟不已。哭其不能助我以攻曹,乃真哭,非假哭也。眾將相謂曰:「人盡道公瑾與孔明不睦,今觀其祭奠之情,人皆虛言也。」魯肅見孔明如此悲切,亦為感傷,自思曰:「孔明自是多情,乃公瑾量窄,自取死耳。」寫魯肅處處是實心人。後人有詩嘆曰:
18 臥龍南陽睡未醒,又添列曜下舒城。蒼天既已生公瑾,塵世何須出孔明?
19 魯肅設宴款待孔明。宴罷,孔明辭回。方欲下船,只見江邊一人道袍竹冠,皂絳素履,一手揪住孔明,大笑曰:「汝氣死周郎,卻又來吊孝,明欺東吳無人耶?」孔明急視其人,乃鳳雛先生龐統也。孔明此來,正為尋訪賢士,乃不用孔明去尋,偏用龐統自來;又不用順寫,偏用逆寫。妙甚。孔明亦大笑。兩人攜手登舟,各訴心事。孔明乃留書一封與統,囑曰:「吾料孫仲謀必不能重用足下。稍有不如意,可來荊州共扶玄德。此人寬仁厚德,必不負公平生之所學。」統允諾而別。不便偕歸,妙有曲折。孔明自回荊州。
20 卻說魯肅送周瑜靈柩至蕪湖,孫權接著,哭祭於前,命厚葬於本鄉。了卻周瑜。瑜有兩男一女,長男循,次男胤,權皆厚恤之。魯肅曰:「肅碌碌庸才,誤蒙公瑾重薦,其實不稱所職。願舉一人以助主公。此人上通天文,下曉地理;謀略不減於管、樂,樞機可並於孫、吳。往日周公瑾多用其言,孔明亦深服其智,現在江南,何不重用?」借魯肅口極力寫龐統。權聞言大喜,便問此人姓名。肅曰:「此人乃襄陽人,姓龐,名統,字士元,道號鳳雛先生。」權曰:「孤亦聞其名久矣。今既在此,可即請來相見。」於是魯肅邀請龐統入見孫權,施禮畢。權見其人濃眉掀鼻,黑面短髯,形容古怪,心中不喜,「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」。獨不思碧眼紫髯,亦自形容古怪耶?乃問曰:「公平生所學,以何為主?」統曰:「不必拘執,隨機應變。」權曰:「公之才學,比公瑾如何?」統笑曰:「某之所學,與公瑾大不相同。」權平生最喜周瑜,見統輕之,心中愈不樂,既厭其貌,又怪其言。乃謂統曰:「公且退。待有用公之時,卻來相請。」統長嘆一聲而出。魯肅曰:「主公何不用龐士元?」權曰:「狂士也,用之何益?」肅曰:「赤壁鏖兵之時,此人曾獻連環策,成第一功。照應四十七回中事。主公想必知之。」權曰:「此時乃曹操自欲釘船,未必此從之功也,吾誓不用之。」魯肅出謂龐統曰:「非肅不薦足下,奈吳侯不肯用公。公且耐心。」統低頭長嘆不語。肅曰:「公莫非無意於吳中乎?」統不答。肅曰:「公抱匡濟之才,何往不利?可實對肅言,將欲何往?」統曰:「吾欲投曹操去也。」反言以激之。肅曰:「此明珠暗投矣,可往荊州投劉皇叔,必然重用。」統曰:「統意實欲如此,前言戲耳。」肅曰:「某當作書奉薦,公輔玄德,必令孫、劉兩家,無相攻擊,同力破曹。」統曰:「此某平生之素志也。」乃求肅書,徑往荊州來見玄德。
21 此時孔明按察四郡未回。妙有曲折。門吏傳報江南名士龐統,特來相投。玄德久聞統名,便教請入相見。統見玄德,長揖不拜。玄德見統貌陋,心中亦不悅,曹操初見龐統,恭敬之極,仲謀、玄德反不如之。乃問統曰:「足下遠來不易。」統不即取出魯肅並孔明薦書,但答曰:「聞皇叔招賢納士,特來相投。」妙有身分。若今之挾薦書投人者,未入門而先傳進矣。玄德曰:「荊楚稍定,苦無閑職。此去東北一百三十里,有一縣名耒陽縣,缺一縣宰,屈公任之,如後有缺,卻當重用。」統思玄德待我何薄,欲以才學動之,見孔明不在,只得勉強相辭而去。妙有曲折。統到耒陽縣,不理政事,終日飲酒為樂,醉翁之意不在酒。一應錢糧詞訟,並不理會。有人報知玄德,言龐統將耒陽縣事盡廢。玄德怒曰:「豎儒焉敢亂吾法度!」遂喚張飛吩咐:「引從人去荊南諸縣巡視。如有不公不法者,就便究問。恐於事有不明處,可與孫乾同去。」張飛領了言語,與孫乾前至耒陽縣。軍民官吏,皆出郭迎接,獨不見縣令。以飲酒廢事,猶勝於以迎接廢事。若善於迎接者,便非好縣令。飛問曰:「縣令何在?」同僚覆曰:「龐縣令自到任及今,將百餘日,縣中之事,並不理問,每日飲酒,自旦及夜,只在醉鄉。今日宿酒未醒,猶臥不起。」既有臥龍,安得無臥鳳?臥治有餘,臥亦是醒。彼暗於治者,雖日日醒,猶日日臥耳。張飛大怒,欲擒之。孫乾曰:「龐士元乃高明之人,未可輕忽。且到縣問之。如果於理不當,治罪未晚。」飛乃入縣正廳上坐定,教縣令來見。統衣冠不整,扶醉而出。故作偃蹇之態。飛怒曰:「吾兄以汝為人,令作縣宰,汝焉敢盡廢縣事?」統笑曰:「將軍以吾廢了縣中何事?」奇絕,妙絕。飛曰:「汝到任百餘日,終日在醉鄉,安得不廢政事?」統曰:「量百里小縣,些小公事,何難決斷?此不足為先生事。將軍少坐,待我發落。」隨即喚公吏,將百餘日所積公務,都取來剖斷。吏皆紛然齎抱案卷上廳,訴詞被告人等環跪階下。統手中批判,口中發落,耳內聽詞,劉穆之不足為奇。曲直分明,並無分毫差錯。民皆叩首拜伏。不到半日,將百餘日之事,盡斷畢了,誰云大受者不可小知。投筆於地,而對張飛曰:「所廢之事何在?妙極。曹操、孫權,吾視之若掌上觀文,一語便露出圭角。量此小縣,何足介意?」飛大驚,下席謝曰:「先生大才,小子失敬。吾當於兄長處極力舉薦。」統乃將出魯肅薦書。兩封薦書,又只先取一封,藏卻一封。妙有曲折。飛曰:「先生初見吾兄,何不將出?」統曰:「若便將出,似乎專藉薦書來幹謁矣。」今之求討薦書,一味鉆刺者,能不愧死。飛顧謂孫乾曰:「非公則失一大賢也。」遂辭統回荊州見玄德,具說龐統之才。玄德大驚曰:「屈待大賢,吾之過也!」飛將魯肅薦書呈上,不消魯肅薦,先生先自薦矣。玄德拆視之,書略曰:
22 龐士元非百里之才,使處治中、別駕之任,始當展其驥足。如以貌取之,恐負所學,有鑒於孫權,而先為是言也。終為他人所用,實可惜也。
23 玄德看畢,正在嗟嘆,忽報孔明回。玄德接入,禮畢。孔明先問曰:「龐軍師近日無恙否?」問妙。玄德曰:「近治耒陽縣,好酒廢事。」孔明笑曰:「士元非百里之才,胸中之學,勝亮十倍。此句是過譽。足見孔明之謙,不似今人之妄自矜誇也。亮曾有薦書在士元處,曾達主公否?」玄德曰:「今日方得子敬書,卻未見先生之書。」孔明曰:「大賢若處小任,往往以酒胡塗,倦於視事。」玄德曰:「若非吾弟所言,險失大賢。」隨即令張飛往耒陽縣敬請龐統到州內。玄德下階請罪,統方將出孔明所薦之書。兩封書作兩次取出,寫龐統極有身分。玄德看書中之意,言鳳雛到日,宜即重用。玄德喜曰:「昔司馬德操言:『伏龍、鳳雛,兩人得一,可安天下。』照應三十五回中語。今吾二人皆得,漢室可興矣。」遂拜龐統為副軍師中郎將,與孔明共贊方略,教練軍士,聽候征伐。以下按下玄德一邊,以下接敘曹操一邊。
24 早有人報到許昌,言劉備有諸葛亮、龐統為謀士,招軍買馬,積草屯糧,連結東吳,早晚必興兵北伐。曹操聞之,遂聚眾謀士商議南征。荀攸進曰:「周瑜新死,可先取孫權,次攻劉備。」操曰:「我若遠征,恐馬騰來襲許都。前在赤壁之時,軍中有訛言,亦傳西涼入寇之事,照應四十八回中事。今不可不防也。」荀攸曰:「以愚所見,不若降詔加馬騰為征南將軍,使討孫權,誘入京師,先除此人,則南征無患矣。」本因劉備轉出孫權,又因孫權轉入馬騰,將二十回中事,至此忽然歸結。操大喜,即日遣人齎詔至西涼召馬騰。
25 卻說騰字壽成,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後。父名肅,字子碩,桓帝時為天水蘭干縣尉;後失官流落隴西,與羌人雜處,遂娶羌女生騰。騰身長八尺。體貌雄異,稟性溫良,人多敬之。靈帝末年,羌人多叛,騰招募民兵破之。初平中年,因討賊有功,拜征西將軍,與鎮西將軍韓遂為弟兄。又補敘馬騰來歷,是續前文之所未及。當日奉詔,乃與長子馬超商議曰:「吾自與董承受衣帶詔以來,與劉玄德約共討賊,不幸董承已死,玄德屢敗;我又僻處西涼,未能協助玄德。馬騰一向冷落,不見出頭,得此兩句敘明。今聞玄德已得荊州,我正欲展昔日之志,而曹操反來召我,當是如何?」馬超曰:「操奉天子之命以召父親。今若不往,彼必以逆命責我矣。當乘其來召,竟往京師,於中取事,則昔日之志可展也。」有馬超之言,方見馬騰此去,不是疏虞。馬騰兄子馬岱諫曰:「曹操心懷叵測,叔父若往,恐遭其害。」為下文伏筆。超曰:「兒願盡起西涼之兵,隨父親殺入許昌,為天下除害,有何不可?」是馬超聲口。騰曰:「汝自統羌兵保守西涼,只教次子馬休、馬鐵並侄馬岱隨我同往。曹操見有汝在西涼,又有韓遂相助,諒不敢加害於我也。」為後文韓遂助馬超伏線。超曰:「父親欲往,切不可輕入京師。當隨機應變,觀其動靜。」騰曰:「吾自有處,不必多慮。」於是馬騰乃引西涼兵五千,先教馬休、馬鐵為前部,留馬岱在後接應,為馬岱逃回伏筆。迤邐望許昌而來。離許昌二十里,屯住軍馬。
26 曹操聽知馬騰已到,喚門下侍郎黃奎吩咐曰:「目今馬騰南征,吾命汝為行軍參謀,先至馬騰寨中勞軍,可對馬騰說:西涼路遠,運糧甚難,不能多帶人馬。我當更遣大兵,協同前進。來日教他入城面君,賺他入城,便是誘殺之計。吾就應付糧草與之。」奎領命,來見馬騰,騰置酒相待。奎酒半酣而言曰:「吾父黃琬,死於李傕、郭汜之難,嘗懷痛恨。又將數十回前之事於此一提。不想今日又遇欺君之賊。」騰曰:「誰為欺君之賊?」奎曰:「欺君者操賊也。公豈不知之,而問我耶?」騰恐是操使來相探,急止之曰:「耳目較近,休得亂言。」奎叱曰:「公竟忘卻衣帶詔乎?」前馬騰見董承時,馬騰正言,董承隱諱;今黃奎見馬騰,又是黃奎正言,馬騰隱諱,前後遙遙相對。騰見他說出心事,乃密以實情告之。奎曰:「操欲公入城面君,必非好意。公不可輕入。來日當勒兵城下。待曹操出城點軍,就點軍處殺之,大事濟矣。」

二人商議已定。
黃奎回家,恨氣未息。其妻再三問之,奎不肯言。不告其妻而獨告其妾,何也?

不料其妾李春香與奎妻弟苗澤私通。澤欲得春香,正無計可施。與董承家秦慶童事又相仿彿。
妾見黃奎憤恨,遂對澤曰:「黃侍郎今日商議軍情回,意甚憤恨,不知為誰。」
澤曰:「汝可以言挑之曰:『人皆說劉皇叔仁德,曹操奸雄,何也?』看他說甚言語。」是夜黃奎果到春香房中。
妾以言挑之。奎乘醉言曰:「汝乃婦人,尚知邪正,何況我乎?吾所恨者,欲殺曹操也。」
妾曰:「若欲殺之,如何下手?」
奎曰:「吾已約定馬將軍,明日在城外點兵時殺之。」謀及婦人,宜其死耳。
妾告於苗澤,澤報知曹操。操便密喚曹洪、許褚分付如此如此,又喚夏侯淵、徐晃分付如此如此。
各人領命去了,一面先將黃奎一家老小拿下。

27 次日,馬騰領著西涼兵馬,將次近城,只見前面一簇紅旗,打著丞相旗號。馬騰只道曹操自來點軍,拍馬向前。忽聽得一聲炮響,紅旗開處,弓弩齊發。一將當先,乃曹洪也。馬騰急撥馬回時,兩下喊聲又起:左邊許褚殺來,右邊夏侯淵殺來,後面又是徐晃領兵殺至,截斷西涼軍馬,兩起調撥,卻勻作四處出現。將馬騰父子三人困在垓心。馬騰見不是頭,奮力沖殺。馬鐵早被亂箭射死。三人中先死了一個。馬休隨著馬騰,左沖右突,不能得出。二人身帶重傷,坐下馬又被箭射倒。父子二人俱被執。曹操教將黃奎與馬騰父子一齊綁至,董承七人之外,添出一吉平;馬騰父子之外,添出一黃奎:前後遙遙相對。黃奎大叫:「無罪!」操教苗澤對證。馬騰大罵曰:「豎儒誤我大事!我不能為國殺賊,是乃天也!」操命牽出。馬騰罵不絕口,與其子馬休及黃奎一同遇害。後人有詩嘆馬騰曰:父子齊芳烈,忠貞著一門,捐生圖國難,誓死答君恩。嚼血盟言在,誅奸義狀存。西涼推世胄,不愧伏波孫。
28 苗澤告操曰:「不願加賞,只求李春香為妻。」操笑曰:「你為了一婦人,害了你姐夫一家,留此不義之人何用!」奸雄快語,可兒可兒。便教將苗澤、李春香與黃奎一家老小並斬於市。觀者無不嘆息。後人有詩嘆曰:
29 苗澤因私害藎臣,春香未得反傷身。奸雄亦不兼容恕,枉自圖謀作小人。
30 曹操教招安西涼兵馬,諭之曰:「馬騰父子謀反,不干眾人之事。」一面使人分付把住關隘,休教走了馬岱。且說馬岱自引一千兵在後。早有許昌城外逃回軍士,報知馬岱。岱大驚,只得棄了兵馬,扮作客商,連夜逃遁去了。以上按下西涼一邊。以下再敘許昌一邊。
31 曹操殺了馬騰等,便決意南征。忽人報曰:「劉備調練軍馬,收拾器械,將欲取川。」操驚曰:「若劉備收川,則羽翼成矣。將何以圖之?」言未畢,階下一人進言曰:「某有一計,使劉備、孫權不能相顧,江南、西川皆歸丞相。」正是:西州豪傑方遭戮,南國英雄又受殃。
32 未知獻計者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

《第五十八回 馬孟起興兵雪恨 曹阿瞞割須棄袍》



1 周瑜在而孫、劉離,周瑜死而孫、劉合;曹操去而孫、劉離,曹操欲至而孫、劉又合:此兩家離合之機也。乃孫方借劉以拒操,而劉忽借馬以救孫則奇;劉方約馬以拒操,而操忽約韓以取馬則更奇;韓不為操以攻馬,而馬得合韓以攻曹則愈奇。至於劉不助馬,而助馬者乃是韓;劉不約韓,而約韓者乃是操;馬非救孫,而救孫者實是馬;馬非應劉,而借馬者實是劉:是又事之最巧而文之至約者矣。
2 曹操、孫權之欲報父仇,為父也,非為君也,私也;馬超之欲報父仇,為父也,亦為君也,公也。馬騰為衣帶詔而死,則騰為忠臣;超為父之死於衣帶詔而討,則超為孝子亦為忠臣。而前史誤書之為「賊」,誤書之為「反」,則大謬矣。若斷以《春秋》之義,直當書曰「馬超起兵西涼討曹操」,斯為得之。
3 曹操不能殺陶謙而以呂布回兵,孫權不能殺劉表而反使魯肅吊孝,烏睹所謂不共天地、不同日月者乎?若馬超者,是真能報仇矣。繞樹之槍,渡河之箭,操之不死,間不容發。雖天方助操,不能遽斬國賊;而使之心寒膽落,魄散魂飛,則謂馬超已誅曹操可也。
4 君子觀於割袍之事,而竊以為是漢帝之威靈也。何也?衣帶詔不降,則義狀不立;義狀不立,則馬騰不死;馬騰不死,則馬超不來。惟有帝之刺血,所以有操之割須;惟有帝之解帶,所以有操之棄袍耳。
5 曹操每至危急時,有曹洪救之,有許褚救之,有丁斐救之。然而曹洪、許褚救之,是以救救也;丁斐之救,是以不救救也。延津之戰,棄糧與馬;渭橋之戰,放馬與牛。前之餌敵,所以取勝;後之餌敵,所以救敗。則洪與褚之勇,又不若丁斐之智耳。
6 當馬超戰潼關之時,孫、劉兩家若乘虛而襲許都,此大也事,而孫權不為,劉備亦不為,其故何也?蓋東吳之兵,但能應敵而不能取敵,一合淝且不下,而何有於許昌乎?且其所欲得者荊州耳,志固不在中原也。劉備則欲養其兵力以取西川,即東吳求救,且不肯輕勞我師,而何假於襲許昌乎?是其志雖在中原,而西川未得,不敢遽圖中原也。曹操有可乘之勢,而兩家未有能乘之力。嗚呼,豈非天哉!
7 赤壁鏖兵之日,徐庶曾乞一兵守潼關矣;而此回但見鐘繇不見徐庶,何也?意者徐庶此時已死乎?不然,庶縱不肯為操設謀,而身在潼關,恐不能謝其責也。自赤壁一去,更不見徐庶下落。庶即不死,我知其必托病而歸田里耳。

8 卻說獻策之人,乃治書侍御史陳群,字長文。操問曰:「陳長文有何良策?」群曰:「今劉備、孫權結為唇齒。若劉備欲取西川,丞相可命上將提兵,會合淝之眾,徑取江南,則孫權必求救於劉備。備意在西川,必無心救權;權無救則力乏兵衰,江東之地,必為丞相所得。前欲使馬騰伐吳,意不在吳而在騰也;至此則真伐吳矣。若得江東,則荊州一鼓可平也。荊州既平,然後徐圖西川,天下定矣。」操曰:「長文之言,正合吾意。」實時起大兵三十萬,徑下江南,令合淝張遼,準備糧草,以為供給。
9 早有細作報知孫權。權聚眾將商議。張昭曰:「可差人往魯子敬處,教急發書到荊州,使玄德同力拒曹。子敬有恩於玄德,其言必從;且玄德既為東吳之婿,亦義不容辭。若玄德來相助,江南可無患矣。」事急則孫、劉復合。但內兄不致書於妹丈,而必欲煩魯肅修書者,以前有江上之追故耳。故曰:「凡事留人情,後來好相見。」權從其言,即遣人諭魯肅,使求救於玄德。肅領命,隨即修書,使人送玄德,玄德看了書中之意,留使者於館舍,差人往南郡請孔明。孔明到荊州,玄德將魯肅書與孔明看畢,孔明曰:「也不消動江南之兵,也不必動荊州之兵,自使曹操不敢正覷東南。」妙在不即說明,令人測摸不出。便回書與魯肅,教高枕無憂,若但有北兵侵犯,皇叔自有退兵之策。使者去了。玄德問曰:「今操起三十萬大軍,會合淝之眾,一擁而來,先生有何妙計,可以退之?」孔明曰:「操平生所慮者,乃西涼之兵也。今操殺馬騰,其子馬超現統西涼之眾,必切齒操賊。主公可作一書往結馬超,使超興兵入關,則操又何暇下江南乎?」玄德大喜,實時作書,遣一心腹人徑往西涼州投下。
10 卻說馬超在西涼州,夜感一夢,夢見身臥雪地,群虎來咬。
驚懼而覺,心中疑惑,聚帳下將佐,告說夢中之事。
帳下一人應聲曰:「此夢乃不祥之兆也。」眾視其人,乃帳前心腹校尉,姓龐名德,字令明。
超問:「令名所見若何?」德曰:「雪地遇虎,夢兆殊惡。莫非老將軍在許昌有事否?」言未畢,一人踉蹌而入,接尹〔注:上竹下尹。〕甚緊。
哭拜於地曰:「叔父與弟皆死矣!」超視之,乃馬岱也。超驚問何為。
岱曰:「叔父與侍郎黃奎同謀殺操,不幸事洩,皆被斬於市,二弟亦遇害。惟岱扮作客商,星夜走脫。」超聞言,哭倒於地,眾將救起。超咬牙切齒,痛恨操賊。

忽報荊州劉皇叔遣人齎書至,馬超正說夢,馬岱忽來;馬超正哭,玄德書又忽來。超拆視之。書略曰:
11 伏念漢室不幸,操賊專權,欺君罔上,黎民雕殘。備昔與令先君同受密詔,誓誅此賊。照應二十回中事。今令先君被操所害,此將軍不共天地,不同日月之仇也。若能率西涼之兵,以攻操之右,備當舉荊襄之眾,以遏操之前,句虛。則逆操可擒,奸黨可滅,仇辱可報,漢室可興矣。書不盡言,立待回音。
12 馬超看畢,實時揮涕回書,發使者先回,隨後便起西涼軍馬。正欲進發,忽西涼太守韓遂使人請馬超往見。馬超正欲起兵,韓遂之使忽來。接尹〔注:上竹下尹。〕又是甚緊。超至遂府,遂將出曹操書示之。內云:「若將馬超擒赴許都,即封汝為西涼侯。」玄德致書於馬超用實寫,曹操致書於韓遂用虛寫。超拜伏於地曰:「請叔父就縛俺兄弟二人,解赴許昌,免叔父戈戟之勞。」有此一逆,文勢更曲。韓遂扶起曰:「吾與汝父結為兄弟,安忍害汝?汝若興兵,吾當相助。」玄德之助是虛,韓遂之助是實。馬超拜謝。韓遂便將操使者推出斬之,乃點手下八部軍馬,一同進發。那八部?乃侯選、程銀、李堪、張橫、梁興、成宜、馬玩、楊秋也。八將隨著韓遂,合馬超手下龐德、馬岱,共起二十萬大兵,殺奔長安來。寫得聲勢。長安郡守鐘繇,飛報曹操;一面引軍拒敵,布陣於野。西涼州前部先鋒馬岱,引軍一萬五千,浩浩蕩蕩,漫山遍野而來。鐘繇出馬答話。岱使寶刀一口,與繇交戰。不一合,繇大敗奔走。只會寫字,那裡會廝殺?我有筆如刀,不若別人懷寶劍。岱提刀趕來。馬超、韓遂引大軍都到,圍住長安。鐘繇上城守護。長安乃西漢建都之處,城郭堅固,壕塹險深,急切攻打不下。一連圍了十日,不能攻破。龐德進計曰:「長安城中土硬水堿,甚不堪食,更兼無柴。今圍十日,軍民饑荒。不如暫且收軍,只須如此如此,長安唾手可得。」此時妙在不敘明白,至後方知是計。馬超曰:「此計大妙!」實時差令字旗傳與各部,盡教退軍。馬超親自斷後,各部軍馬漸漸退去。鐘繇次日登城看時,軍皆退了,只恐有計,令人哨探,果然遠去,方纔放心,縱令軍民出城打柴取水,大開城門,放人出入。即此便是計策。至第五日,人報馬超兵又到,軍民競奔入城,此時龐德已雜其中矣。鐘繇仍復閉城堅守。
13 卻說鐘繇弟鐘進,守把西門,約近三更,城門裡一把火起。鐘進急來救時,城邊轉過一人,舉刀縱馬大喝曰:「龐德在此!」龐德入城不用明敘,至此突如其來,如亞夫將軍從天而下。鐘進措手不及,被龐德一刀斬於馬下,殺散軍校,斬關斷鎖,放馬超、韓遂軍馬入城。鐘繇從東門棄城而走。馬超、韓遂得了城池,賞勞三軍。鐘繇退守潼關,飛報曹操。操知失了長安,不敢議南征,照應前文東吳求救事。此馬超救之,而實玄德救之也。遂喚曹洪、徐晃分付:「先帶一萬人馬,替鐘繇緊守潼關。如十日內失了關隘,皆斬;十日外,不干汝二人之事。我統大軍隨後便至。」二人領了將令,星夜便行。曹仁諫曰:「洪性躁,誠恐誤事。」預為失潼關伏筆。操曰:「你與我押送糧草,便隨後接應。」
14 卻說曹洪、徐晃到潼關,替鐘繇堅守關隘,並不出戰。馬超領軍來關下,把曹操三代毀罵。又一陳琳。曹洪大怒,要提兵下關廝殺。徐晃諫曰:「此是馬超要激將軍廝殺,切不可與戰。待丞相大軍來,必有主畫。」馬超軍日夜輪流來罵。陳琳罵操以筆,馬超罵操以口,筆止一筆,口有萬口。曹洪只要廝殺,徐晃苦苦擋住。至第九日,在關上看時,西涼軍都棄馬在於關前草地上坐;多半困乏,就於地上睡臥。誘敵之計。曹洪便教備馬,點起三千兵,殺下關來。西涼兵棄馬拋戈而走。洪迤邐追趕。時徐晃正在關上點視糧車,聞曹洪下關廝殺,大驚,急引兵隨後趕來,大叫曹洪回馬。忽然背後喊聲大震,馬岱引軍殺至。城外見馬岱,與城中見龐德,皆突如其來。寫得聲勢。曹洪、徐晃急回走時,一棒鼓響,山背後兩軍截出:左是馬超、右是龐德,混殺一陣。曹洪抵擋不住,折軍大半,撞出重圍,奔到關上。西涼兵隨後趕來,洪等棄關而走。龐德直追過潼關,撞見曹仁軍馬,救了曹洪等一軍。馬超接應龐德上關。曹洪失了潼關。奔見曹操。操曰:「與你十日限,如何九日失了潼關?」洪曰:「西涼軍兵百般辱罵,因見彼軍懈怠,乘勢趕去,不想中賊奸計。」操曰:「洪年幼躁暴,徐晃你須曉事!」晃曰:「累諫不從。當日晃在關上點糧車,比及知道,小將軍已下關了。晃恐有失,連忙趕去,已中賊奸計矣。」操大怒,喝斬曹洪。忘卻「寧可無洪,不可無公」之時耶?眾官告免。曹洪服罪而退。
15 操進兵直扣潼關。曹仁曰:「可先下定寨柵,然後打關未遲。」操令砍伐樹木,起立排柵,分作三寨:左寨曹仁,右寨夏侯淵,操自居中寨。次日,操引三寨大小將校,殺奔關隘前去,正遇西涼軍馬。兩邊各布陣勢。操出馬於門旗下,看西涼之兵,人人勇健,個個英雄。又見馬超生得面如傅粉,唇若抹朱,腰細膀寬,聲雄力猛,白袍銀鎧,手執長槍,立馬陣前,借曹操眼中極寫馬超。上首龐德,下首馬岱。操暗暗稱奇,自縱馬謂超曰:「汝乃漢朝名將子孫,何故背反耶?」超咬牙切齒,大罵:「操賊!欺君罔上,罪不容誅!害我父弟,不共戴天之仇!吾當活捉生啖汝肉!」前是背後罵,此是當面罵。只此數語,亦抵得一篇檄文。說罷,挺槍直殺過來。曹操背後於禁出迎。兩馬交戰,鬥得八九合,於禁敗走。張合出迎,戰二十合亦敗走。李通出迎,超奮威交戰,數合之中,一槍刺李通於馬下。超把槍望後一招,西涼兵一齊沖殺過來。操兵大敗。西涼兵來得勢猛,左右將佐皆抵當不住。馬超、龐德、馬岱引百餘騎,直入中軍來捉曹操。操在亂軍中,只聽得西涼軍大叫:「穿紅袍的是曹操!」暢絕,快絕。馬超掛孝,曹操何敢穿紅?操之去紅,只算替馬超帶孝。操就馬上急脫下紅袍。又聽得大叫:「長髯者是曹操!」操驚慌,掣所佩刀斷其髯。袁紹入宮時,胡子大得便宜:馬超追操時,胡子又極受累。軍中有人將曹操割髯之事告知馬超,超遂令人叫拿:「短髯者是曹操!」操聞知,即扯旗角包頸而逃。暢絕,快絕。關公囊長須,曹操包短須。若云「裹頸的是曹操」,則將斷其頸乎?後人有詩曰:
16 潼關戰敗望風逃,孟德愴惶脫錦袍。劍割髭髯應喪膽,馬超聲價蓋天高。
17 曹操正走之間,背後一騎趕來,回頭視之,正是馬超。嚇殺。操大驚。左右將校見超趕來,各自逃命,只撤下曹操。超厲聲大叫曰:「曹操休走!」操驚得馬鞭墜地。看看趕上,馬超從後使槍搠來。操繞樹而走,超一槍搠在樹上,急拔下時,操已走遠。或曰:「惡人不死,天之道也。」予曰:「此非天道,特天數耳。」超縱馬趕來,山坡邊轉過一將,大叫:「勿傷吾主!曹洪在此!」輪刀縱馬,攔住馬超,操得命走脫。與蔡陽救操仿佛相似。洪與馬超戰到四五十合,漸漸刀法散亂,氣力不加。夏侯淵自變量十騎隨到。馬超獨自一人,恐被所算,乃撥馬而回,夏侯淵也不來趕。曹操回寨,卻得曹仁死據定了寨柵,因此不曾多折軍馬。操入帳嘆曰:「吾若殺了曹洪,今日必死於馬超之手也!」不是寫曹洪,是寫馬超。遂喚曹洪,重加賞賜。收拾敗軍,堅守寨柵,深溝高壘,不許出戰。
18 超每日引兵來寨前辱罵搦戰,操傳令教軍士堅守,如亂動者斬。諸將曰:「西涼之兵,盡使長槍,當選弓弩迎之。」操曰:「戰與不戰,皆在於我,非在賊也。賊雖有長槍,安能便刺?諸公但堅壁觀之,賊自退矣。」諸將皆私相議曰:「丞相自來征戰,一身當先;今敗於馬超,何如此之弱也。」弱得作怪。過了幾日,細作報來:馬超又添二萬生力兵來助戰,乃是羌人部落。操聞知大喜。喜得作怪。諸將曰:「馬超添兵,丞相反喜。何也?」操曰:「待吾勝了,卻對汝等說。」三日後,又報關上又添軍馬。操又大喜,就於帳中設宴作賀。賀得作怪。諸將皆暗笑。操曰:「諸公笑我無破馬超之謀,公等有何良策?」徐晃進曰:「今丞相盛兵在此,賊亦全部現屯關上,此去河西,必無準備;若得一軍暗渡蒲阪津,先截賊歸路,丞相徑發河北擊之,賊兩不相應,勢必危矣。」因曹操分兵,故韓與馬亦分兵,分則易間也。操曰:「公明之言,正合吾意。」便教徐晃:「引精兵四千,和朱靈同去,徑襲河西,伏於山谷之中,待我渡河北,同時擊之。」徐晃、朱靈領命、先引四千軍暗暗去了。操下令,先教曹洪於蒲阪津安排船筏,留曹仁守寨,操自領兵渡渭河。早有細作報知馬超。超曰:「今操不攻潼關,而使人準備船筏,欲渡河北,必將遏吾之後也。吾當引一軍循河拒住岸北。操兵不得渡,不消二十日,河東糧盡,操兵必亂,卻循河南而擊之,操可擒矣。」長江不可渡,渭河亦幾不可渡。韓遂曰:「不必如此。豈不聞兵法有云:『兵半渡可擊。』待操兵渡至一半,汝卻於南岸擊之,操兵皆死於河內矣。」不死於陸,必死於水。其不死者天也。超曰:「叔父之言甚善。」即使人探聽曹操幾時渡河。
19 卻說曹操整兵已畢,分三停軍前渡渭河。比及人馬到河口時,日光初起。操先發精兵渡過北岸,開創營寨。操自引親隨護衛軍將百人,按劍坐於南岸,看軍渡河。忽然人報:「後邊白袍將軍到了!」白虎來臨,螣蛇發動。眾皆認得是馬超,一擁下船。河邊軍爭上船者,聲喧不止。操猶坐而不動,按劍指約休鬧。只顧其前,不顧其後,烏巢燒糧時亦用此法。只聽得人喊馬嘶,蜂擁而來,船上一將躍身上岸,呼曰:「賊至矣!請丞相下船!」操視之,乃許褚也。操口內猶言:「賊至何妨?」回頭視之,馬超已離不得百餘步。嚇殺。許褚拖操下船時,船已離岸一丈有餘,褚負操一躍上船。隨行將士盡皆下水,扳住船邊,爭欲上船逃命。船小將翻,褚掣刀亂砍,傍船手盡折,倒於水中。「舟中之指可掬。」急將船望下水棹去。許褚立於梢上。忙用木篙撐之。操伏在許褚腳邊。許褚為曹操手下將,曹操反為許褚腳下人。馬超趕到河岸,見船已流在半河,遂拈弓搭箭,喝令驍將繞河射之。矢如雨急,褚恐傷曹操,以左手舉馬鞍遮之。操無洪則死於陸,無褚則死於水,其不死者天也。馬超箭不虛發,船上駕舟之人,應弦落水,船中數十人皆被射倒。其船反撐不定,於急水中旋轉。許褚獨奮神威,將兩腿夾舵搖撼,一手使篙撐船,一手舉鞍遮護曹操。以旗包頸,以鞍遮身,不謂旗與鞍卻有如此用法。時有渭南縣令丁斐在南山之上,見馬超追操甚急,恐傷操命,遂將寨內牛隻馬匹,盡驅於外,漫山遍野,皆是牛馬。西涼兵見之,都回身爭取牛馬,無心追趕,曹操因此得脫。曹操不死,虧了樹,虧了旗,虧了鞍,又虧了牛馬。○虧了放牛,救了水中一老牛;虧了放,退了岸上一怒馬。方到北岸,便把船筏鑿沉。諸將聽得曹操在河中逃難,急來救時,操已登岸。許褚身被重鎧,箭皆嵌在甲上。眾將保操至野寨中,皆拜於地而問安。操大笑曰:「我今日幾為小賊所困!」每敗必笑,奸雄故態。褚曰:「若非有人縱馬放牛以誘賊,賊必努力渡河矣。」操問曰:「誘賊者誰也?」有知者答曰:「渭南縣令丁斐也。」少頃,斐入見。操謝曰:「若非公之良謀,則吾被賊所擒矣。」遂命為典軍校尉,斐曰:「賊雖暫去,明日必復來。須以良策拒之。」操曰:「吾已準備了也。」遂喚諸將:「各分頭循河築起甬道,暫為寨腳。賊若來時,陳兵於甬道外,內虛立旌旗,以為疑兵。更沿河掘下壕塹,虛土棚蓋,河內以兵誘之。賊急來必陷,賊陷便可擊矣。」但為自守之計,是示之以弱。
20 卻說馬超回見韓遂,說:「幾乎捉住曹操!有一將奮勇負操下船去了,不知何人。」遂曰:「吾聞曹操選極精壯之人,為帳前侍衛,名曰虎衛軍,以驍將典韋、許褚領之。因許褚並提起典韋,照應擊張繡時事。典韋已死,今救曹操者,必許褚也。此人勇力過人,人皆稱為『虎癡』,如遇之。不可輕敵。」超曰:「吾亦聞其名久矣。」遂曰:「今操渡河,將襲我後,可速攻之。不可令他創立營寨。若立營寨,急難剿除。」超曰:「以侄愚意。還只拒住北岸。使彼不得渡河,乃為上策。」遂曰:「賢侄守寨,吾引軍循河戰操,若何?」超曰:「令龐德為先鋒,跟叔父前去。」於是韓遂與龐德將兵五萬,直抵渭南。操令眾將於甬道兩旁誘之。龐德先引鐵騎千餘,沖突而來。喊聲起處,人馬俱落於陷馬坑內。龐德踴身一跳,躍出土坑,立於平地,立殺數人,步行砍出重圍。寫龐德聲勢,為後文戰關公伏筆。韓遂已被困在垓心,龐德步行救之,正遇著曹仁部將曹承,被龐德一刀砍於馬下,奪其馬,殺開一條血路,救出韓遂,投東南而走。龐德失馬奪馬,許褚跳船撐船,其勇相似。背後曹兵趕來,馬超引軍接應,殺敗曹兵,復救出大半軍馬。戰至日暮方回。計點人馬,折了將佐程銀、張橫,陷坑中死者二百餘人。韓遂八將中折了二人。超與韓遂商議:「若遷延日久,操於河北立了營寨,難以退敵;不若乘今夜引輕騎去劫野營。」遂曰:「須分兵前後相救。」於是超自為前部,令龐德、馬岱為後應,當夜便行。
21 卻說曹操收兵屯渭北,喚諸將曰:「賊欺我未立寨棚,必來劫野營。可四散伏兵,虛其中軍。號炮響時,伏兵盡起,一鼓可擒也。」超、遂之謀,早為老賊所覺。眾將依令伏兵已畢。當夜,馬超卻先使成宜引三十騎往前哨探。成宜見無人馬,徑入中軍。操軍見西涼兵到,遂放號炮。四面伏兵皆出,只圍得三十騎。成宜被夏侯淵所殺。韓遂八將中又折了一人。馬超卻自從背後與龐德、馬岱兵分三路,蜂擁殺來。正是:
22 縱有伏兵能候敵,怎當健將共爭先?
23 未知勝負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《第五十九回 許褚裸衣鬬馬超 曹操抹書間韓遂》



1 馬超者,蜀中五虎將之一也。此回於其未入蜀之時,先寫馬超之勇;而將寫馬超久勇,先寫許褚之勇:寫許褚正以寫馬超也。然許褚但矜其用,而馬超斗之,亦不過以勇鬥勇耳。馬騰之輕入虎口,固為忠有餘而智不足;馬超之徒恃虎威,其亦勇有餘而謀未足歟!
2 兵法有妙於用間者:勝一人難,勝兩人易,以一人不可間,而兩人則可間也;聚兩人於一處而勝之難,分兩人於兩處而勝之易,以兩人之聚不可間,而兩人之分則可間也。然而間之則非一術矣:有馬上之語,而書中之字可疑;有書中之字,而馬上之語愈可疑。間之則又非無端矣:斬使之前,操先有書,有前之書而後之書可疑;割地之時,遂亦有書,有我之書而彼之書亦可疑。操之所以疑超者,蓋深得兵家間法之妙云。
3 周瑜之愚蔣幹,妙在黑夜;曹操之間韓遂,又妙在白日。愚蔣幹之書,妙在明白;間韓遂之書,又妙在胡塗。周瑜帳前之語,妙在說極要緊話;曹操馬上之語,又妙在說極沒要緊話。騙法不同,愈出愈妙,寫來好看殺人。
4 天下豈有兩陣對圓,而但敘寒溫,無一語及軍事者?又豈有遣使送書,精密如曹操,而誤封草蒿注:上蒿下木。者?此明系反間之計,而韓遂不知,乃含糊以對馬超,馬超安得不怒乎?然則馬超之疑,雖曹操之智足以使之,而亦韓遂之愚有以成之耳。
5 馬超斷韓遂之手,猶自斷其手也;韓遂因馬超之疑而欲圖馬超,亦猶自斷其手也。兩人之相救當如左右手,而乃自相矛盾,使曹操拱手而享其利,袖手而觀其敗,豈不深可惜哉!
6 孫權之兵事決於大都督,劉備之兵事決於軍師,而唯曹操則自攬其權而獨運其謀。雖有眾謀士以贊之,而裁斷出諸臣之上,又非劉備、孫權比也。觀其每運一計,其始必為眾耐之所未知,其後乃為眾將之所嘆服。唐太宗題其墓曰「一將之智有餘」,良然良然。
7 操每見西涼之添兵而大喜,蓋以兵多則糧不能繼,一可喜也;兵多則心不能一,二可喜也。烏巢之戰,以少而勝;赤壁之戰,以多而敗。操之料人,亦以己之得失料之而已。
8 張角之以左道惑眾,已隔五十餘回矣,此回忽有一左道之張魯以配之。角有兄弟三人,魯則有父子祖孫三世;角有太平道人、大賢良師之名,魯則有師君、祭酒、鬼卒之號。何其不謀而相類也?蓋劉備之將聚桃園,則以黃巾為之始;而劉備之將入西蜀,則以長魯為之端:是一部大書前後關合處。
9 卻說當夜兩兵混戰,直到天明,各自收兵。馬超屯兵渭口,日夜分兵前後攻擊。曹操在渭河內,將船筏鎖鏈作浮橋三條,接連南岸。曹仁引軍夾河立寨,將糧草車輛穿連以為屏障。馬超聞之,教軍士各挾草一束,帶著火種,與韓遂引軍並力殺到寨前,堆積草把,放起烈火。前有赤壁之燒,後有渭河之燒。大火之後,又有小火。操兵抵敵不住,棄寨而走。車乘、浮橋,盡被燒毀。西涼兵大勝,截住渭河。曹操立不起營寨,心中憂懼。荀攸曰:「可取渭河沙土,築起土城,可以堅守。」操撥三萬軍擔土築城。馬超又差龐德、馬岱各引五百馬軍,往來沖突;更兼沙土不實,築起便倒,操無計可施。時當九月盡,天氣暴冷,彤雲密布,連日不開。妙有閑筆點次時序。曹操在寨中納悶。忽人報曰:「有一老人來見丞相,欲陳說方略。」操請入。見其人鶴骨松姿,形貌蒼古。問之,乃京兆人也,隱居終南山,姓婁,名子伯,道號夢梅居士。操以客禮待之。子伯曰:「丞相欲跨渭安營久矣,今何不乘時築之?」操曰:「沙土之地,築壘不成。隱士有何良策賜教?」子伯曰:「丞相用兵如神,豈不知天時乎?連日陰雲布合,朔風一起,必大凍矣。前文冀州之時,有老叟陳說星象;今戰渭橋之日,又有老叟陳說天時,前後遙遙相對。風起之後,驅兵士運土潑水,比及天明,土城已就。」操大悟,厚賞子伯。子伯不受而去。不受金帛,高則高矣;但不明順逆,有愧隱士之名。彼四皓助呂,不得為安劉;今夢梅助曹,豈得為安漢乎?是夜北風大作。操盡驅兵士擔土潑水;為無盛水之具,作縑囊盛水澆之,隨築隨凍。比及天明,沙水凍緊,土城已築完。超之焚寨,恃有火攻;操之築寨,賴有水助。細作報知馬超,超領兵觀之,大驚,疑有神助。次日,集大軍嗚鼓而進。操自乘馬出營,止有許褚一人隨後。操揚鞭大呼曰:「孟德單騎至此,請馬超出來答話。」超乘馬挺槍而出。操曰:「汝欺我營寨不成,今一夜天已築就,汝何不早降!」老賊妄稱天命,天實為之,謂之何哉!馬超大怒,意欲突前擒之,見操背後一人,睜圓怪眼,手提鋼刀,勒馬而立。極寫許褚英勇,以襯馬超之英勇。超疑是許褚,乃揚鞭問曰:「聞汝軍中有虎侯,安在哉?」許褚提刀大叫曰:「吾即譙郡許褚也!」目射神光,威風抖擻。超不敢動,乃勒馬回。前夢眾虎而疑,今見一虎而退。操亦引許褚回寨。兩軍觀之,無不駭然。操謂諸將曰:「賊亦知仲康乃虎侯也!」自此軍中皆稱褚為虎侯。百忙中夾注一筆。許褚曰:「某來日必擒馬超。」操曰:「馬超英勇,不可輕敵。」褚曰:「某誓與死戰!」即使人下戰書,說虎侯單搦馬超來日決戰。超接書大怒曰:「何敢如此相欺耶!」即批次日誓殺虎癡。褚一虎也,超一虎也,虎超豈畏虎褚?
10 次日兩軍出營,布成陣勢。超分龐德為左翼,馬岱為右翼,韓遂押中軍。超挺槍縱馬,立於陣前,高叫:「虎癡快出!」曹操在門旗下回顧眾將曰:「馬超不減呂布之勇!」此許是激許褚。言未絕,許褚拍馬舞刀而出。馬超挺槍接戰。鬥了一百餘合,勝負不分。馬匹困乏,各回軍中,換了馬匹,又出陣前。又鬥一百餘合,不分勝負。許褚性起,飛回陣中,卸了盔甲,渾身筋突,赤體提刀,翻身上馬,來與馬超決戰。極寫許褚正是極寫馬超。○曹操棄袍,許褚棄甲,棄甲亦算輸矣。兩軍大駭。兩個又鬥到三十餘合,褚奮威舉刀便砍馬超。超閃過,一槍望褚心窩刺來。褚棄刀將槍挾住。兩個在馬上奪槍。許諸力大,一聲響,拗斷槍桿,各拿半節在馬上亂打。以廝殺始,以廝打終。操恐褚有失,遂令夏侯淵、曹洪兩將齊出夾攻。龐德、馬岱見操將齊出,麾兩翼鐵騎,橫沖直撞,混殺將來。操兵大亂。許褚臂中兩箭。誰教汝赤膊。諸將慌退入寨。馬超直殺到壕邊,操兵折傷大半。未行反間之前,操軍屢敗,可見將在謀而不在勇也。操令堅閉休出。馬超回至渭口,謂韓遂曰:「吾見惡戰者莫如許褚,真虎癡也!」
11 卻說曹操料馬超可以計破,乃密令徐晃、朱靈盡渡河西結營,前後夾攻。一日,操於城上見馬超自變量百騎直臨寨前,往來如飛。操觀良久,擲兜鍪於地曰:「馬兒不死,吾無葬地矣!」伍員不死,楚不得安。曹操其有鞭墓之懼乎?夏侯淵聽了,心中氣忿,厲聲曰:「吾寧死於此地,誓滅馬賊!」遂引本部千餘人,大開寨門,直趕去。操急止不住,恐其有失,慌自上馬前來接應。馬超見曹兵至,乃將前軍作後隊,後隊作先鋒,一字兒擺開。夏侯淵到,馬超接往廝殺。超於亂軍中遙見曹操,就撇了夏侯淵,直取曹操。寫馬超志在報仇,不但是勇,實見其孝。操大驚,撥馬而走,曹兵大亂。正追之際,忽報操有一軍,已在河西下了營寨,超大驚,無心追趕,急收軍回寨,與韓遂商議,言:「操兵乘虛已渡河西,吾軍前後受敵,如之奈何?」部將李堪曰:「不如割地請和,兩家且各罷兵,捱過冬天,到春暖別作計議。」韓遂曰:「李堪之言最善,可從之。」超猶豫未決。馬超不欲和而韓遂欲和,即此便為下文生疑張本。楊秋、侯選皆勸求和,於是韓遂遣楊秋為使,直往操寨下書,言割地請和之事。曹操反間之書未來,韓遂求和之書先去。操曰:「汝且回寨,吾來日使人回報。」楊秋辭去。賈詡入見操曰:「丞相主意若何?」操曰:「公所見若何?」詡曰:「兵不厭詐,可偽許之;然後用反間計,令韓、馬相疑,則一鼓可破也。」賈詡前為李傕策馬騰,今為曹操策馬超,始終助逆,雖智謀不足取也。操撫掌大喜曰:「天下高見,多有相合。文和之謀,正吾心中之事也。」於是遣人回書,言:「待我徐徐退兵,還汝河西之地。」一面教搭起浮橋,作退軍之意。
12 馬超得書,謂韓遂曰:「曹操雖然許和,奸雄難測。倘不準備,反受其制。超與叔父輪流調兵,今日叔向操,超向徐晃;明日超向操,叔向徐晃:分頭提備,以防其詐。」兩下分開,反間之計便可從此而入。韓遂依計而行。早有人報知曹操。操顧賈詡曰:「吾事濟矣!」問:「來日是誰合向我這邊?」人報曰:「韓遂。」次日,操引眾將出營,左右圍繞,操獨顯一騎於中央。韓遂部卒多有不識操者,出陣觀看。操高叫曰:「汝諸軍欲觀曹公耶?吾亦猶人也,非有四目兩口,但多智謀耳。」割須裹頸之時,惟恐被人識認;今卻出面示,好生大膽。○兩目一口,只是髭須割去幾根耳。一笑。諸軍皆有懼色。操使人過陣謂韓遂曰:「丞相謹請韓將軍會話。」韓遂即出陣,見操並無甲仗,亦棄衣甲,輕服匹馬而出。二人馬頭相交,各按轡對語。操曰:「吾與將軍之父同舉孝廉,吾嘗以叔事之。吾亦與公同登仕路,不覺有年矣。對陣之時,忽敘年家。將軍今年妙齡幾何?」既敘寒溫,又敘年齒,全不似對陣時語,是極沒要緊話,卻是極要緊處。韓遂答曰:「四十歲矣。」操曰:「往日在京師,皆青春年少,何期又中旬矣。安得天下清平共樂耶!」多時不見,髭須滿面;今失去髭須,當有今昔之感。只把舊事細說,並不提起軍情。奸極,妙極。說罷大笑,相談有一個時辰,方回馬而別,奸極,妙極。各自歸寨。早有人將此事報知馬超。超忙來問韓遂曰:「今日曹操陣前所言何事?」遂曰:「只訴京師舊事耳。」超曰:「安得不言軍務乎?」遂曰:「曹操不言,吾何獨言之?」超心甚疑,不言而退。在曹操算中。
13 卻說曹操回寨,謂賈詡曰:「公知吾陣前對語之意否?」詡曰:「此意雖妙,尚未足間二人。某有一策,令韓、馬自相仇殺。」操問其計。賈詡曰:「馬超乃一勇之夫,不識機密。丞相親筆作一書,單與韓遂,中間朦朧字樣,於要害處,自行塗抹改易,然後封送與韓遂。故意使馬超知之,超必索書來看。若看見上面要緊去處,盡皆改抹,只猜是韓遂恐超知甚機密事,自行改抹,正合著單騎會語之疑;疑則必生亂。我更暗結韓遂部下諸將,使互相離間,超可圖矣。」敘談不足,繼之以書,書中有塗抹,則疑語中亦必有隱諱矣。因前疑後,因後疑前,真是絕妙疑兵之計。操曰:「此計甚妙。」隨寫書一封,將緊要處盡皆改抹,然後實封,故意多遣從人送過寨去,多帶從人,正欲使馬超知之。下了書自回。果然有人報知馬超。超心愈疑,徑來韓遂處索書看。韓遂將書與超。超見上面有改抹字樣,問遂曰:「書上如何都改抹胡塗?」遂曰:「原書如此,不知何故。」超曰:「豈有以草稿送與人耶?必是叔父怕我知了詳細,先改抹了。」俱在賈詡算中。遂曰:「莫非曹操錯將草稿誤封來了?」殷浩空函,曹操草蒿〔注:上蒿下木。〕,皆咄咄怪事。超曰:「吾又不信。曹操是精細之人,豈有差錯?吾與叔父並力殺賊,奈何忽生異心?」遂曰:「汝若不信吾心,來日吾在陣前賺操說話,汝從陣內突出,一槍刺殺便了。」讀至此,為曹操寒心。超曰:「若如此,方見叔父真心。」兩人約定。
14 次日,韓遂引侯選、李堪、梁興、馬玩、楊秋五將出陣。馬超藏在門影里。韓遂使人到操寨前,高叫:「韓將軍請丞相攀話。」操乃令曹洪自變量十騎徑出陣前與韓遂相見。馬離數步,洪馬上欠身言曰:「夜來丞相拜意將軍之言,切莫有誤。」言訖便回馬。對馬之後,繼之以可疑之書;送書之後,又繼之以可疑之語。前既自出,後換他人。奸雄機智,真不可及。超聽得大怒,挺槍驟馬,便刺韓遂。五將攔住,勸解回寨。遂曰:「賢侄休疑,我無歹心。」馬超那裡肯信,恨怨而去。韓遂與五將商議曰:「這事如何解釋?」楊秋曰:「馬超倚仗武勇,常有欺凌主公之心,便勝得曹操,怎肯相讓?以某愚見,不如暗投曹公,他日不失封侯之位。」弄假成真,俱在曹操,賈詡算中。遂曰:「吾與馬騰結為兄弟,安忍背之?」楊秋曰:「事已至此,不得不然。」遂曰:「誰可以通消息?」楊秋曰:「某願往。」遂乃寫密書,遣楊秋徑來操寨,說投降之事。假書換得真書,曹操大得便宜。操大喜,許封韓遂為西涼侯、楊秋為西涼太守。其餘皆有官爵。約定放火為號,共謀馬超。楊秋拜辭,回見韓遂,備言其事:「約定今夜放火,里應外合。」遂大喜,就令軍士於中軍帳後堆積乾柴,五將各懸刀劍聽候。韓遂商議欲設宴賺請馬超,就席圖之,猶豫未決。
15 不想馬超早已探知備細,便帶親隨數人,仗劍先行,令龐德、馬岱為後應。超潛步入韓遂帳中,只見五將與韓遂密語,只聽得楊秋口中說道:「事不宜遲,可速行之!」蔣幹在周瑜帳中所聽之語是虛,今馬超在韓遂帳前所聽之語是實。一實一虛,前後遙遙相映。超大怒,揮劍直入,大喝曰:「群賊焉敢謀害我!」眾皆大驚。超一劍望韓遂面門剁去,遂慌以手迎之,左手早被砍落。五將揮刀齊出。超縱步出帳外,五將圍繞混殺。超獨揮寶劍,力敵五將。劍光明處,鮮血濺飛:砍翻馬玩,剁倒梁興,五將中又去其二。三將各自逃生。超復入帳中來殺韓遂時,已被左右救去。帳後一把火起,各寨兵皆動。超連忙上馬,龐德、馬岱亦至,互相混戰。超領軍殺出時,操兵四至:前有許褚,後有徐晃,左有夏侯淵,右有曹洪。西涼之兵,自相並殺。超不見了龐德、馬岱,乃引百餘騎截於渭橋之上。天色微明,方知混殺了一夜。只見李堪領一軍從橋下過,超挺槍縱馬逐之。李堪拖鎗而走。恰好於禁從馬超背後趕來,禁開弓射馬超。超聽得背後弦響,急閃過,卻射中前面李堪,落馬而死。三將又去其一。○曹操欲借韓遂殺馬超,雖知馬超又借於禁殺李堪。為之一笑。超回馬來殺於禁,禁拍馬走了。超回橋上住扎。操兵前後大至,虎衛軍當先,亂箭夾射馬超。超以槍撥之,矢皆紛紛落地。寫得超可畏。超令從騎往來突殺。爭奈曹兵圍裹堅厚,不能沖出。超於橋上大喝一聲,殺入河北,從騎皆被截斷。超獨在陣中沖突,卻被暗弩射倒坐下馬,馬超墮於地上,操軍逼合。正在危急,忽西北角上一彪軍殺來,乃龐德、馬岱也。此是絕處逢生。二人救了馬超,將軍中戰馬與馬超騎了,翻身殺條血路,望西北而走。曹操聞馬超走脫,傳令諸將:「無分曉夜,務要趕到馬兒。如得首級者,千金賞,萬戶侯;生獲者封大將軍。」與前追劉豫州仿佛相似。眾將得令,各要爭功,迤邐追襲。馬超顧不得人馬困乏,只顧奔走,從騎漸漸皆散。步兵走不上者多被擒去。止剩得三十餘騎,與龐德、馬岱望隴西臨洮而去。以上按下馬超,以下專敘曹操。
16 曹操親自追至安定,知馬超去遠,方收兵回長安。眾將畢集。韓遂已無左手,做了殘疾之人,韓遂無手,曹操無須,同病相憐,為之一笑。操教就於長安歇馬,授西涼侯之職。楊秋、侯選皆封列侯,令守渭口。八將止剩其二。下令班師回許都。涼州參軍楊阜,字義山,徑來長安見操。操問之,楊阜曰:「馬超有呂布之勇,深得羌人之心。今丞相若不乘勢剿絕,他日養成氣力,隴上諸郡,非復國家之有也。望丞相且休回兵。」為後文馬超奪隴西張本。操曰:「吾本欲留兵征之,奈中原多事,南方未定,不可久留。君當為孤保之。」阜領諾,又保薦韋康為涼州刺史,同領兵屯冀城,以防馬超。為後文楊阜破馬超張本。阜臨行,請於操曰:「長安必留重兵以為後援。」操曰:「吾已定下,汝但放心。」阜辭而去。眾將皆問曰:「初賊據潼關,渭北道缺,丞相不從河東擊馮翊,而反守潼關,遷延日久,而後北渡,立營固守,何也?」老賊用兵,每為諸將所不識。操曰:「初賊守潼關,若吾初到,便取河東,賊必以各寨分守諸渡口,則河西不可渡矣。吾故盛兵皆聚於潼關前,使賊盡南守,而河西不準備,故徐晃、朱靈得渡也。吾然後引兵北渡,連車樹柵,為甬道,築水城,欲賊知吾弱,以驕其心,使不準備。吾乃巧用反間,畜士卒之力,一旦擊破之。正所謂『疾雷不及掩耳』。兵之變化,固非一道也。」荀彧謂操用兵如神,信然。眾將又請問曰:「丞相每聞賊加兵添眾,則有喜色,何也?」操曰:「關中邊遠,若群賊各依險阻,征之非一二年不可平復;今皆來聚一處,其眾雖多,人心不一,易於離間,一舉可滅:吾故喜也。」《孟德新書》雖不傳,只此一段,可當《新書》一則。眾將拜曰:「丞相神謀,眾不及也。」操曰:「亦賴汝眾文武之力。」遂重賞諸軍。留夏侯淵屯兵長安,所得降兵,分撥各部。夏侯淵保舉馮翊高陵人,姓張,名既,字德容,為京兆尹,與淵同守長安。操班師回都,獻帝排鑾駕出郭迎接。明明是迎賊,非迎討賊之人。詔操贊拜不名,入朝不趨,劍履上殿,如漢相蕭何故事。自此威震中外。以上按下曹操。以下接入張魯。
17 這消息播入漢中,早驚動了漢寧太守張魯。原來張魯乃沛國豐人。其祖張陵,在西川鵠鳴山中造作道書以惑人,人皆敬之。陵死之後,其子張衡行之。百姓但有學道者,助米五斗。世號「米賊」。妙絕神號。張衡死,張魯行之。張角與張魯,一個橫敘三人,一個豎傳三世。一橫一豎,前後遙遙相對。魯在漢中,自號為「師君」,稱謂奇絕。其來學道者,皆號為「鬼卒」,稱謂奇絕。為首者號為「祭酒」,愈出愈奇。領眾多者號為「治頭大祭酒」。愈出愈奇。務以誠信為主,不許欺詐。如有病者,即設壇使病人居於靜室之中,自思已過,當面陳首,然後為之祈禱。主祈禱之事者,號為「奸令祭酒」。愈出愈奇。祈禱之法,書病人姓名,說服罪之意,作文三通,名為「三官手書」。一通放於山頂以奏天,一通埋於地以奏地,一通沈於水以申水官。天公、地公、人公與天官、地官、水官,前後遙遙相對。如此之後,但病痊可,將米五斗為謝。今之僧道替人家作好事,每以鋪嬁鎮壇,騙人米粟,不若米賊之猶為老實也。又蓋義舍:舍內飯米、柴火、肉食齊備,許過往人量食多少,自取而食,多取者受天誅。天只怕不管此等閑事。境內有犯法者,必恕三次;不改者,然後施刑。所在並無官長,盡屬祭酒所管。如此雄據漢中之地已三十年。國家以為地遠不能征伐,就命魯為鎮南中郎將,領漢寧太守,通進貢而已。張角稱「蒼天已死,黃天當立」,今張魯在漢中,亦別有一天。當年聞操破西涼之眾,威震天下,乃聚眾商議曰:「西涼馬騰遭戮,馬超新敗,曹操必將侵我漢中。我欲自稱漢寧王,何不竟稱漢中大師君、大祭酒?督兵拒曹操,諸君以為何如?」閻圃曰:「漢川之民戶出十萬餘眾,財富糧足,四面險固;今馬超新敗,西涼之民,從子午谷奔入漢中者,不下數萬。愚意益州劉璋昏弱,不如先取西川四十一州為本,然後稱王未遲。」張魯大喜,遂與弟張衛商議起兵。以上又按下張魯,以下接入劉璋。○張角有弟,張魯亦有弟。早有細作報入川中。
18 卻說益州劉璋,字季玉,即劉焉之子,漢魯恭王之後。章帝元和中,徙封竟陵,支庶因居於此。後焉官至益州牧,興平元年患病疽而死。第一回中便以劉焉作引,至此方纔敘明來歷,遙應前文。州大吏趙韙等,共保璋為益州牧。璋曾殺張魯母及弟,因此有仇。劉表與孫權有仇。劉璋與張魯有仇,彼此遙遙相對。○張魯、劉璋,在曹操青梅煮酒之時,劉備已說出兩人名字,至此方纔敘明來歷,亦遙應前文。璋使龐羲為巴西太守,以拒張魯。時籠羲探知張魯欲興兵取川,急報知劉璋。璋平生懦弱,聞得此信,心中大憂,急聚眾官商議。忽一人昂然而出曰:「主公放心。某雖不才,憑三寸不爛之舌,使張魯不敢正眼來覷西川。」正是:
19 只因蜀地謀臣進,致引荊州豪傑來。
20 未知此人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

2016年4月16日 星期六

《第六十回 張永年反難楊修 龐士元議取西蜀》


1 《孟德新書》或有以其不傳為可惜者。不知兵不在書,即使其書傳,而書中之意,豈書之所能傳乎?得其書而化之,雖舊亦新;執其書而泥之,雖新亦舊。得其書中之意,則無以書為也;不得其書中之意,則又何以書為也?夫善兵者不言兵。曹操有書,而孔明無書,是以曹操之用兵不及孔明云。
2
3 張松暗暗把一西川欲送與曹操,曹操卻白白把一西川讓與玄德。玄德以謙得之,曹操以驕失之也。許攸狎侮曹操,而操獨能忍者,當未破袁紹之時,故氣抑而善下;張松狎侮曹操,而操不能忍者,以既破馬超之後,故志滿而易驕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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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文有隱而愈現者:張松之至荊州,凡子龍、雲長接待之禮,與玄德對答之言,明系孔明所教。篇中只寫子龍、只寫雲長、只寫玄德,更不敘孔明如何打點,如何指使,而令讀者心頭眼底處處有一孔明在焉。真神妙之筆。
6
7 孔明深欲為玄德取西川,又明知張松此來是賣西川,卻教玄德只做不知,憑他挑撥,並不提起,直待張松忍耐不住,自吐衷曲。最似今之巧於貿易者,極欲買是物,偏故作不欲買之狀,直待賣者求他,然後取之。寫來真是好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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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 西川畫圖一軸,孔明在草廬時已曾取以示玄德,何待張松而後見之?曰:孔明之圖,不過形勢之大略也。張松之圖,必其險要曲折之詳備者也。大略雖已可見,而至於何處可以屯糧、何處可以伏兵,不有張松,安能知其詳哉!況將入一險峻之西川,則必有人焉為之先容,為之內應。是其得松,又不專在於得圖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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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 玄德迎張松之計,孔明教之;而取西川之謀,則龐統主之。何也?蓋孔明欲以守荊州之責自任,而特以取川之事委之龐統也。以荊州當吳、魏之沖,茍我方入川,而吳、魏乘虛來襲,將奈之何?故劉璋之使不來,則西川不可入;荊州之守不重,則西川亦不可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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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 當劉表之迎劉備也,忌之者蔡瑁一小人耳。至於劉璋欲迎,而黃權爭之,李恢爭之,劉巴爭之,王累又以死爭之:此數人者,皆君子也。未得孔明之前,則一小人之忌,幾為其所中;兼得龐統之後,則眾君子之爭,曾不以為憂。得士者昌,於茲益信。

14 卻說那進計於劉璋者,乃益州別駕,姓張,名松,字永年。其人生得額钁頭尖,鼻殭齒露,身短不滿五尺,言語有若銅鐘。龐統貌醜,張松亦貌醜,可見以貌取人者,不可以相天下士。劉璋問曰:「別駕有何高見,可解張魯之危?」松曰:「某聞許都曹操,掃蕩中原,呂布、二袁皆為所滅,近又破馬超,天下無敵矣。主公可備進獻之物,松親往許都,說曹操興兵取漢中,以圖張魯。則魯拒敵不暇,何敢復窺蜀中耶?」張松看得曹操中意,誰知後來卻是不然。劉璋大喜,收拾金珠錦綺,為進獻之物,遣張松為使。松乃暗畫西川地理圖本藏之,畫圖為記,永年張鋪出賣西川,不誤主顧。帶從人數騎,取路赴許都。早有人報入荊州。孔明便使人入許都打探消息。有此一句,暗為下文伏線。
15 卻說張松到了許都館驛中住定,每日去相府伺候,求見曹操。原來曹操自破馬超回,傲睨得志,每日飲宴,無事少出,國政皆在相府商議。張松候了三日,方得通姓名。左右近侍先要賄賂,卻纔引入。此蘇秦所謂因鬼見帝者也。然走謁大人者,往往如此,豈獨曹操為然哉!操坐於堂上,松拜畢,操問曰:「汝主劉璋連年不進貢,何也?」松曰:「為路途艱難,賊寇竊發,不能通進。」操叱曰:「吾掃清中原,有何盜賊?」好言太平而惡言盜賊者,秦之趙高、宋之賈似道則然,不謂曹操亦作此語。松曰:「南有孫權,北有張魯,西有劉備,至少者亦帶甲十餘萬,豈得為太平耶?」搶白的好。操先見張松人物猥瑣,五分不喜;又聞語言沖撞,遂拂袖而起,轉入後堂。曹操不以貌陋輕龐統,獨以貌陋輕張松,何也?蓋龐統諛之,而張松觸之也。左右責松曰:「汝為使命,何不知禮,一味沖撞?幸得丞相看汝遠來之面,不見罪責。汝可急急回去!」松笑曰:「吾川中無謅佞之人也。」身雖短,言則長。忽然階下一人大喝曰:「汝川中不會諂佞,吾中原豈有諂佞者乎?」松觀其人,單眉細眼,貌白神清。一俊一丑,相形好看。問其姓名,乃太尉楊彪之子楊修,字德祖,現為丞相門下掌庫主簿。此人博學能言,智識過人。松知修是個舌辯之士,有心難之。修亦自恃其才,小覷天下之士。當時見張松言語譏諷,遂邀出外面書院中,分賓主而坐,謂松曰:「蜀道崎嶇,遠來勞苦。」松曰:「奉主之命,雖赴湯蹈火,弗敢辭也。」修問:「蜀中風土何如?」松曰:「蜀為西郡,古號益州。路有錦江之險,地連劍閣之雄。回還二百八程,縱橫三萬餘里。雞鳴犬吠相聞,市井閭閻不斷。田肥地茂,歲無水旱之憂;國富民豐,時有管弦之樂。所產之物,阜如山積。天下莫可及也!」張松口中誇示之語,亦抵得一幅畫圖。修又問曰:「蜀中人物如何?」松曰:「文有相如之賦,武有伏波之才;醫有仲景之能,卜有君平之隱。九流三教,出乎其類,拔乎其萃者,不可勝記,豈能盡數!」既誇地靈,又誇人傑。修又問曰:「方今劉季玉手下,如公者還有幾人?」松曰:「文武全才,智勇足備,忠義慷慨之士,動以百數。如松不才之輩,車載斗量,不可勝記。」既誇先賢,又誇時俊。修曰:「公近居何職?」松曰:「濫充別駕之任,甚不稱職。敢問公為朝廷何官?」修曰:「現為丞相府主簿。」松曰:「久聞公世代簪纓,何不立於廟堂,輔佐天子,乃區區作相府門下一吏乎?」孔融稱楊彪四世清德,而其子乃為曹操所用。且操曾執辱楊彪,而修曾不以為嫌,宜其為松笑耳。楊修聞言,滿面羞慚,強顏而答曰:「某雖居下寮,丞相委以軍政錢糧之重,早晚多蒙丞相教誨,極有開發,故就此職耳。」不曰附操之勢,而曰服操之才,亦是勉強支吾之語。松笑曰:「松聞曹丞相文不明孔、孟之道,武不達孫、吳之機,專務強霸而居大位,安能有所教誨,以開發明公耶?」既笑楊修,又笑曹操,妙甚,惡甚。修曰:「公居邊隅,安知丞相大才乎?吾試令公觀之。」呼左右於篋中取書一卷,以示張松。松觀其題曰《孟德新書》。從頭至尾,看了一遍,共一十三篇,皆用兵之要法。曹操以兵為書,張松又以言為兵。松看畢,問曰:「公以此為何書耶?」修曰:「此是丞相酌古準今,仿《孫子》十三篇而作。若仿十三篇,便不得謂之「新書」。公欺丞相無才,此堪以傳後世否?」松大笑曰:「此書吾蜀中三尺小童,亦能暗誦,何為新書?此是戰國時無名氏所作,曹丞相盜竊以為己能,止好瞞足下耳!」今之盜竊他人文字以為己有者,恨不令張永年見之。修曰:「丞相秘藏之書,雖已成帖,未傳於世。公言蜀中小兒暗誦如流,何相欺乎?」松曰:「公如不信,吾試誦之。」遂將《孟德新書》,從頭至尾,朗誦一遍,並無一字差錯。不是曹操蹈襲他人文,卻是曹操之文,被張松蹈襲去了。修大驚曰:「公過目不忘,真天下奇才也!」後人有詩贊曰:
16 古怪形容異,清高體貌疏。語傾三峽水,目視十行書。膽量魁西蜀,文章貫太虛。百家並諸子,一覽更無餘。
17 當下張松欲辭回。修曰:「公且暫居館舍,容某再稟丞相,令公面君。」松謝而退。修入見操曰:「適來丞相何慢張松乎?」操曰:「言語不遜,吾故慢之。」修曰:「丞相尚容一禰衡,何不納張松?」照應二十三回中事。操曰:「禰衡文章,播於當今,吾故不忍殺之。松有何能?」修曰:「且無論其口似懸河,辯才無礙。適修以丞相所撰《孟德新書》示之,彼觀一遍,即能暗誦,如此博聞強記,世所罕有。松言此書乃戰國時無名氏所作,蜀中小兒,皆能熟記。」操曰:「莫非古人與我暗合否?」令扯碎其書燒之。今人文字多有暗合古人者,卻不肯學曹操之燒之也。修曰:「此人可使面君,教見天朝氣象。」操曰:「來日我於西教場點軍,汝可先引他來,使見我軍容之盛,楊修誇之以文,曹操又耀之以武。教他回去傳說:吾即日下了江南,便來收川。」修領命。
18 至次日,與張松同至西教場。操點虎衛雄兵五萬,布於教場中。果然盔甲鮮明,衣袍燦爛;金鼓震天,戈矛耀日;四方八面,各分隊伍;旌旗揚彩,人馬騰空。松斜目視之。斜目便有傲睨不屑之意。良久,操喚松指而示曰:「汝川中曾見此英雄人物否?」松曰:「吾蜀中不曾見此兵革,但以仁義治人。」妙甚,惡甚。○文不足以動之,而欲以武動之,曹操已低一著。操變色視之。松全無懼意。楊修頻以目視松。操謂松曰:「吾視天下鼠輩猶草芥耳。大軍到處,戰無不勝,攻無不取,順吾者生,逆吾者死。汝知之乎?」松曰:「丞相驅兵到處,戰必勝,攻必取,松亦素知。昔日濮陽攻呂布之時,宛城戰張繡之日;赤壁遇周郎,華容逢關羽;割須棄袍於潼關,奪船避箭於渭水:此皆無敵於天下也!」當面嘲笑,亦大快心。聞此數語,《新書》即不暗合古人亦當燒矣。操大怒曰:「豎儒怎敢揭吾短處!」喝令左右推出斬之。楊修諫曰:「松雖可斬,奈從蜀道而來入貢,若斬之,恐失遠人之意。」操怒氣未息。荀彧亦諫。操方免其死,令亂棒打出。有此一番受侮,愈襯下文之妙。
19 松歸館舍,連夜出城,收拾回川。松自思曰:「吾本欲獻西川州郡與曹操,誰想如此慢人。把一個西川亂棒打落了。我來時於劉璋之前開了大口;今日怏怏空回,須被蜀中人所笑。吾聞荊州劉玄德仁義遠播久矣,不如徑由那條路回。試看此人如何,我自有主見。」一個主顧不著,只得再尋一個。於是乘馬引僕從望荊州界上而來。前至郢州界口,忽見一隊軍馬,約有五百餘騎,為首一員大將,輕妝軟扮,勒馬前問曰:「來者莫非張別駕乎?」松曰:「然也。」那將慌忙下馬,聲喏曰:「趙雲等候多時。」明明是孔明調遣,妙在不敘出來,令讀者自知之。松下馬答禮曰:「莫非常山趙子龍乎?」雲曰:「然也,某奉主公劉玄德之命,為大夫遠涉路途,鞍馬驅馳,特命趙雲聊奉酒食。」言罷,軍士跪奉酒食,云敬進之。極其恭敬,便與曹操相反。松自思曰:「人言劉玄德寬仁愛客,今果如此。」俱在孔明算中。遂與趙雲飲了數杯,上馬同行,來到荊州界首。是日天晚,前到館驛。見驛門外百餘人侍立,擊鼓相接。一將於馬前施禮曰:「奉兄長將令,為大夫遠涉風塵,令關某灑掃驛庭,以待歇宿。」又明明是孔明調遣,妙在只不敘明,令讀者自知之。松下馬與雲長、趙雲同入館舍。講禮敘坐,須臾排上酒筵,二人殷勤相勸。又極其恭敬,妙與曹操相反。飲至更闌,方始罷席,宿了一宵。
20 次日早膳畢,上馬行不到三五里,只見一簇人馬到。乃是玄德引著伏龍、鳳雛,親自來接。遙見張松,早先下馬等候。非敬張松也,敬西川耳。松亦慌忙下馬相見。玄德曰:「久聞大夫高名,如雷灌耳。恨雲山遙遠,不得聽教。今聞回都,專此相接。倘蒙不棄,到荒州暫歇片時,以敘渴仰之思,實為萬幸。」非請張松,直請得一個西川來了。松大喜,遂上馬並轡入城。至府堂上,各各敘禮,分賓主依次而坐,設宴款待。飲酒間,玄德只說閑話,並不提起西川之事。孔明教法絕妙。松以言挑之曰:「今皇叔守荊州,還有幾郡?」孔明答曰:「荊州乃暫借東吳的,每每使人取討。今我主因是東吳女婿,故權且在此安身。」卻用孔明回答,妙甚。松曰:「東吳據六郡八十一州,民強國富,猶且不知足耶?」龐統曰:「吾主漢朝皇叔,反不能占據州郡;其它皆漢之蟊賊,卻都恃強侵占地土;惟智者不平焉。」又換龐統回答,妙甚。孔明只言玄德無處安身,龐統便言他人合當相讓。一吹一唱,大家說著啞謎。玄德曰:「二公休言,吾有何德,敢多望乎?」龐統不平之語,漸漸說得近了,卻用玄德一語漾開去。妙甚。松曰:「不然。明公乃漢室宗親,仁義充塞乎四海。休道占據州郡,便代正統而居帝位,亦非分外。」玄德拱手謝曰:「公言太過,備何敢當。」玄德一味謙遜,只不攏來。妙甚。
21 自此一連留張松飲宴三日,並不提起川中之事。三日後還不提起,妙甚。松辭去,玄德於十里長亭設宴送行。玄德舉酒酌松曰:「甚荷大夫不外,留敘三日。今日相別,不知何時再得聽教?」到西川來領教便了。言罷,潸然淚下。非為松而淚,為西川而淚也。張松自思:「玄德如此寬仁愛士,安可舍之?不如說之,令取西川。」乃言曰:「松亦思朝暮趨侍,恨未有便耳。松觀荊州東有孫權,常懷虎踞;北有曹操,每欲鯨吞。亦非可久戀之地也。」只說荊州不可居,尚未說出西川來,亦自覺引路。玄德曰:「故知如此,但未有安跡之所。」以言釣之。松曰:「益州險塞,沃野千里,民殷國富。智能之士,久慕皇叔之德。若起荊襄之眾,長驅西指,霸業可成,漢室可興矣。」至此更耐不得,只得和盤托出。玄德曰:「備安敢當此?劉益州亦帝室宗親,恩澤布蜀中久矣。他人豈可得而動搖乎?」張松明明說出,已是極力相就矣。妙在玄德又用一語漾開去。松曰:「某非賣主求榮,實實是此四字,偏要先辨白一句,亦自覺口重耳。今遇明公,不敢不披瀝肝膽。劉季玉雖有益州之地,稟性暗弱,不能任賢用能;加之張魯在北,時思侵犯,人心離散,思得明主。松此一行,專欲納款於操。何期逆賊恣逞奸雄,傲賢慢士,故特來見明公。不打自招,盡情說出。明公先取西川為基,然後北圖漢中,收取中原,匡正天朝,名垂青史,功莫大焉。明公果有取西川之意,松願施犬馬之勞,以為內應。未知鈞意若何?」連日殷勤相待,止為要釣他這幾句話。玄德曰:「深感君之厚意。奈劉季玉與備同宗,若攻之,恐天下人唾罵。」又推開一句。妙甚。松曰:「大丈夫處世,當努力建功立業,著鞭在先;今若不取,為他人所取,悔之晚矣。」皆是孔明、龐統意中之語,卻偏要逼張松口中說出。妙甚。玄德曰:「備聞蜀道崎嶇,千山萬水,車不能方軌,馬不能聯轡;雖欲取之,用何良策?」此處方纔應承,卻便要釣他這本畫圖出來。松於袖中取出一圖,遞與玄德曰:「深感明公盛德,敢獻此圖。但看此圖,便知蜀中道路矣。」玄德略展視之,上面盡寫著地理行程,遠近闊狹,山川險要,府庫錢糧,一一俱載明白。松曰:「明公可速圖之。松有心腹契友二人:法正、孟達。此二人必能相助,如二人到荊州時,可以心事共議。」又引出兩人來一同做賊。玄德拱手謝曰:「青山不老,綠水長存。他日事成,必當厚報。」松曰:「松遇明主,不得不盡情相告,豈敢望報乎?」說罷作別。極似迎賓館中說分上者,直待臨別時,方纔一露來意。孔明命雲長等護送數十里方回。
22 張松回益州,先見友人法正。正字孝直,右扶風郡人也,賢士法真之子。松見正,備說:「曹操輕賢傲士,只可同憂,不可同樂。吾已將益州許劉皇叔矣,專欲與兄共議。」輕輕將一國賣與人了。法正曰:「吾料劉璋無能,已有心見劉皇叔久矣。此心相同,又何疑焉?」少頃,孟達至。達字子慶,與法正同鄉。達入,見正與松密語。達曰:「吾已知二公之意。將欲獻益州耶?」松曰:「是欲如此。兄試猜之,合獻與誰?」達曰:「非劉玄德不可。」三人撫掌大笑。做買賣歸,又合著伙計了。法正謂松曰:「兄明日見劉璋,當若何?」松曰:「吾薦二公為使,可往荊州。」不用法、孟二人請往,卻用松薦之。妙。二人應允。次日,張松見劉璋。璋問:「幹事若何?」松曰:「操乃漢賊,欲篡天下,不可為言。彼已有取川之心。」先將取川諕他。璋曰:「似此如之奈何?」松曰:「松有一謀,使張魯、曹操必不敢輕犯西川。」不即說是何計,待他自問。璋曰:「何計?」松曰:「荊州劉皇叔,與主公同宗,仁慈寬厚,有長者風。赤壁鏖兵之後,操聞之而膽裂,何況張魯乎?主公何不遣使結好,使為外援,可以拒曹操、張魯矣。」不須玄德自來,卻使劉璋去請,亦謂善於賣國矣。璋曰:「吾亦有此心久矣。誰可為使?」松曰:「非法正、孟達不可往也。」璋即召二人入,修書一封,令法正為使,先通情好;次遣孟達領精兵五千,迎玄德入川為援。正商議間,一人自外突入,汗流滿面,大叫曰:「主公若聽張松之言,則四十一州郡,已屬他人矣!」松大驚,視其人,乃西閬中巴人,姓黃,名權,字公衡,現為劉璋府下主簿。黃權後亦從劉備,而此時則忠於劉璋。璋問曰:「玄德與我同宗,吾故結之為援,汝何出此言?」權曰:「某素知劉備:寬以待人,柔能克剛,英雄莫敵。遠得人心,近得民望,兼有諸葛亮、龐統之智謀,關、張、趙雲、黃忠、魏延為羽翼。若召到蜀中,以部曲待之,劉備安肯伏低做小?與郭嘉之度劉表,其語相同。若以客禮待之,又一國不容二主。今聽臣言,則西蜀有泰山之安;不聽臣言,主公有累卵之危矣。張松昨從荊州過,必與劉備同謀。其言如見。可先斬張松,後絕劉備,則西川萬幸也。」璋曰:「曹操、張魯到來,何以拒之?」權曰:「不如閉境絕塞,深溝高壘,以待時清。」璋曰:「賊兵犯界,有燒眉之急;若待時清,則是慢計也。」遂不從其言,遣法正行。又一人阻曰:「不可!不可!」璋視之,乃帳前從事官王累也。韓馥欲招袁紹,耿武、關純諫之;劉璋欲招玄德,而黃權、王累諫之:前後正復相類。累頓首言曰:「主公今聽張松之說,自取其禍。」璋曰:「不然。吾結好劉玄德,實欲拒張魯也。」累曰:「張魯犯界,乃癬疥之疾;劉備入川,乃心腹之大患。況劉備世之梟雄,先事曹操,便思謀害;後從孫權,便奪荊州。心術如此,安可同處乎?今若召來,西川休矣!」王累之言,更切於黃權,故其後黃權不死,而王累獨死。璋叱曰:「再休亂道!玄德是我同宗,他安肯奪我基業?」便教扶二人出。遂命法正便行。
23 法正離益州,徑取荊州,來見玄德。參拜已畢,呈上書信。玄德拆封視之。書曰:
24 族弟劉璋,再拜致書於玄德宗兄將軍麾下:久伏電天,蜀道崎嶇,未及齎貢,甚切惶愧。璋聞「吉兇相救,患難相扶」,朋友尚然,況宗族乎?今張魯在北,旦夕興兵,侵犯璋界,甚不自安。專人謹奉尺書,上乞鈞聽。倘念同宗之情,全手足之義,即日興師剿滅狂寇,永為唇齒,自有重酬。即以西川酬之。書不盡言,端候車騎。
25 玄德看畢大喜,設宴相待法正。酒過數巡,玄德屏退左右,密謂正曰:「久仰孝直英名,張別駕多談盛德。今獲聽教,甚慰平生。」前張松初來,再三推調,今日卻急於自說矣。前緩後急,變化不同。法正謝曰:「蜀中小吏,何足道哉!蓋聞馬逢伯樂而嘶,人遇知己而死。張別駕昔日之言,將軍復有意乎?」只消將張松語一提,不必更說自家語。玄德曰:「備一身寄客,未嘗不傷感而嘆息。嘗思鷦鷯尚存一枝,狡兔猶藏三窟,何況人乎?蜀中豐餘之地,非不欲取;奈劉季玉系備同宗,不忍相圖。」既言欲得西川,卻又假意推調。法正曰:「益州天府之國,非治亂之主,不可居也,今劉季玉不能用賢,此業不久,必屬他人。今日自付與將軍,不可錯失。豈不聞逐兔先得之語乎?將軍欲取,某當效死。」前得畫圖,今又得一鄉導。玄德拱手謝曰:「尚容商議。」
26 當日席散,孔明親送法正歸館舍。玄德獨坐沉吟。龐統進曰:「事當決而不決者,愚人也。主公高明,何多疑耶?」玄德問曰:「以公之意,當復何如?」統曰:「荊州東有孫權,北有曹操,難以得志。益州戶口百萬,土廣財富,可資大業。今幸張松、法正為內助,此天賜也。何必疑哉?」如範蠡「天以吳賜越」之語。玄德曰:「今與吾水火相敵者,曹操也。操以急,吾以寬;操以暴,吾以仁;操以譎,吾以忠:每與操相反,事乃可成。不忍取劉表,正是此意。若以小利而失信義於天下,吾不忍也。」龐統笑曰:「主公之言,雖合天理,奈離亂之時,用兵爭強,固非一道;若拘執常理,寸步不可行矣,宜從權變。且『兼弱攻昧』、『逆取順守』,湯、武之道也。若事定之後,報之以義,封為大國,何負於信?此處說封以大國,後乃欲襲殺之於涪城,何耶?今日不取,終被他人取耳。主公幸熟思焉。」玄德乃恍然曰:「金石之言,當銘肺腑。」於是遂請孔明,同議起兵西行。孔明曰:「荊州重地,必須分兵守之。」玄德曰:「吾與龐士元、黃忠、魏延前往西川;軍師可與關雲長、張翼德、趙子龍守荊州。」孔明應允。取川之謀,惟龐統力勸;取川之事,亦惟龐統任之耳。於是孔明總守荊州;關公拒襄陽要路,當青泥隘口;張飛領四郡巡江;趙雲屯江陵,鎮公安。玄德令黃忠為前部,魏延為後軍,玄德自與劉封、關平在中軍,龐統為軍師,馬步兵五萬起程西行。臨行時,忽廖化引一軍來降。二十七卷中所伏之人,於此處始來。玄德便教廖化輔佐雲長,以拒曹操。
27 是年冬月,引兵望西川進發。行不數程,孟達接著,拜見玄德,說劉益州令某領兵五千遠來迎接。玄德使人入益州,先報劉璋。璋便發書告報沿途州郡,供給錢糧。璋欲自出涪城,親接玄德,即下令準備車乘帳幔,旌旗鎧甲,務要鮮明。主簿黃權入諫曰:「主公此去,必被劉備之害,某食祿多年,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計。望三思之!」既于遣使時諫之,又於出迎時諫之。張松曰:「黃權此言,疏間宗族之義,滋長寇盜之威,實無益於主公。」璋乃叱權曰:「吾意已決,汝何逆吾!」權叩首流血,近前口銜璋衣而諫。璋大怒,扯衣而起。權不放,頓落門牙兩個。黃權之齒落,黃權之心盡矣。璋喝左右,推出黃權。權大哭而歸。璋欲行,一人叫曰:「主公不納黃公衡忠言,乃欲自就死地耶!」伏於階前而諫。璋視之,乃建寧俞元人也,姓李,名恢。叩首諫曰:「竊聞君有諍臣,父有諍子。黃公衡忠義之言,必當聽從。若容劉備入川,是猶迎虎於門也。」李恢後來亦事玄德,然此時則忠於劉璋。則璋曰:「玄德是吾宗兄,安肯害吾?再言者必斬!」叱左右推出李恢。張松曰:「今蜀中文官各顧妻子,不復為主公效力;諸將恃功驕傲,各有外意。不得劉皇叔,則敵攻於外,民攻於內,必敗之道也。」偏是賣國之人,反說別人不忠。璋曰:「公所謀深,於吾有益。」次日,上馬出榆橋門。人報:「從事王累,自用繩索倒吊於城門之上,一手執諫章,一手仗劍,口稱如諫不從,自割斷其繩索,撞死於此地。」如此諫法,從來未有。劉璋教取所執諫章觀之。其略曰:
28 益州從事臣王累泣血懇告:竊聞「良藥苦口利於病,忠言逆耳利於行」,昔楚懷王不聽屈原之言,會盟於武關,為秦所困。今主公輕離大郡,欲迎劉備於涪城,恐有去路而無回路矣。倘能斬張松於市,絕劉備之約,則蜀中老幼幸甚,主公之基業亦幸甚!
29 劉璋觀畢,大怒曰:「吾與仁人相會,如親芝蘭,汝何數侮於吾耶!」王累大叫一聲,自割斷其索,撞死於地。黃權、李恢之識同於王累,而王累之忠則過於此二人。後人有詩嘆曰:
30 倒掛城門捧諫章,拚將一死報劉璋。黃權折齒終降備,矢節何如王累剛!
31 劉璋將三萬人馬往涪城來。後軍裝載資糧餞帛一千餘輛,來接玄德。卻說玄德前軍已到塾沮。所到之處,一者是西川供給;二者是玄德號令嚴明,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斬:於是所到之處,秋毫無犯,百姓扶老攜幼,滿路瞻觀,焚香禮拜。玄德皆用好言撫慰。初來便收拾人心。
32 卻說法正密謂龐統曰:「近張松有密書到此,言於涪城相會劉璋,便可圖之。機會切不可失。」張松之計太狠。統曰:「此意且勿言。待二劉相見,乘便圖之。若預走洩,於中有變。」龐統直欲並瞞過玄德。法正乃秘而不言。涪城離成都三百六十里。璋已到,使人迎接玄德。兩軍皆屯於涪江之上。玄德入城,與劉璋相見,各敘兄弟之情。禮畢,揮淚訴告衷情。初見劉表未嘗揮淚,今見劉璋而淚者,以將取其西川,故有所不忍而揮淚也。飲宴畢,各回寨中安歇。璋謂眾官曰:「可笑黃權、王累等輩,不知宗兄之心,妄相猜疑。吾今日見之,真仁義之人也。吾得他為外援,又何慮曹操、張魯耶?非張松則失之矣。」且慢謝,須仔細著。乃脫所穿綠袍,並黃金五百兩,令人往成都賜與張松。人言劉璋暗,即此便知其暗。時部下將佐劉璝、泠苞、張任、鄧賢等一班文武官曰:「主公且休歡喜。劉備柔中有剛,其心未可測,還宜防之。」後來此四人皆死於戰,可謂璋之忠臣。璋笑曰:「汝等皆多慮。吾兄豈有二心哉!」眾皆嗟嘆而退。
33 卻說玄德歸到寨中。龐統入見曰:「主公今日席上見劉季玉動靜乎?」玄德曰:「季玉真誠實人也。」統曰:「季玉雖善,其臣劉璝、張任等皆有不平之色,其間吉兇未可保也。劉璋無隙可尋,以手下人為說。以統之計,莫若來日設宴,請季玉赴席,於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,主公擲杯為號,就筵上殺之。一擁入成都,刀不出鞘,弓不上弦,可坐而定也。」勸殺劉璋,孔明必不出此言。玄德曰:「季玉是吾同宗,誠心待吾;二句是賓。更兼吾初到蜀中,恩信未立;二句是主。若行此事,上天不容,下民亦怨。公此謀,雖霸者亦不為也。」不曰王者不為,曰霸者亦不為,拒絕之甚。統曰:「此非統之謀,是法孝直得張松密書,言事不宜遲,只在早晚當圖之。」言未已,法正入見,曰:「某等非為自己,乃順天命也。」玄德曰:「劉季玉與吾同宗,不忍取之。」正曰:「明公差矣。若不如此,張魯與蜀有殺母之仇,必來攻取。明公遠涉山川,驅馳士馬,既到此地,進則有功,退則無益。若執狐疑之心,遷延日久,大為失計。且恐機謀一洩,反為他人所算。龐統只言取之之利,法正卻言不取之害,更進一層。不若乘此天與人歸之時,出其不意,早立基業,實為上策。」龐統亦再三相勸。正是:
34 人主幾番存厚道,才臣一意進權謀。
35 未知玄德心下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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