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6月19日 星期日

第五十五回 玄德智激孫夫人 孔明二氣周公瑾


  王允以美人計賺兩人,只是一番;周瑜以美人計賺一人,卻有兩番。王允則專用實,周瑜則前虛而後實也:始之詐言入贅,誘其至吳,是虛以美人賺之;繼欲娛其耳目,惑其心志,是實以美人賺之。計亦巧矣!孰知王允賺兩人而皆得,周瑜賺一人而亦失;王允一用而輒得,周瑜兩用而終失乎!
  孫夫人房內設兵,而玄德心常凜凜。玄德非畏兵,而畏夫人之兵;亦非畏夫人,而畏好兵之夫人也。每怪今之懼內者,其夫人未嘗好兵,而亦畏之,何也?曰:雖不好兵,而未嘗不好戰;好戰而甚於好兵也。只夫人便是兵,又何必房中設兵而後謂之兵耶?
  甚矣,孔明之計之妙也!既借孫權之母、周瑜之丈人為玄德成婚之助,又即借孫權之妹為玄德歸荊州之助。不但喬國老、吳國太為孔明所借,即孫夫人亦為孔明所借矣。國老可借,國母可借,夫人可借,而荊州大何不可借哉?
  孫夫人之配玄德,如齊姜之配重耳,皆丈夫女也。重耳不欲去而齊姜遣之,玄德欲去而孫夫人從之。齊姜聽重耳獨去,不獨去恐去不成;孫夫人與玄德同去,不同去也去不成。重耳之去,齊姜不告於其父;玄德之去,孫夫人不告於其兄。一則殺採桑之女,是英雄手段;一則退攔路之兵,亦是英雄手段。
  玄德在車前哀告夫人,涕泣請死,活似婦人乞憐取妍,在丈夫面前放刁模樣。以英雄人作此兒女態,是特孔明之所教耳。不想今日風俗,夫網不振,竟若深得孔明妙計者。第三個錦囊,更不消臥龍先生傳授得也。
  呂布送女,送不過去,為撞著拉親的曹老瞞;孫權追妹,追不轉來,為遇著接親的諸葛亮。袁術討不成媳婦,止折了一個媒人;孫權殺不得妹夫,乾賠了一個妹子。前後遙遙映射成趣。
  老新郎學作婦人腔,宛然弱婿;小媳婦偏饒男子氣,壯矣賢妻。一個向娘子身邊長跪,顧不得膝下有黃金;一個為丈夫面上生嗔,那怕他軍前排白刃。家將畏主人而尤畏其妹,贅婿之懼內可知;新娘聽丈夫而不聽其兄,女生之向外益信。前日單身入贅,贈嫁的只有趙子龍;今日兩口回門,送親的卻是周公瑾。化難生恩的劉備,闌干貫索,翻成天喜紅鸞;弄巧成拙的周郎,陽錯陰差,引出喪門弔客。此數聯俱絕倒。

  


         卻說玄德見孫夫人房中兩邊槍刀森列,侍婢皆佩劍,不覺失色。管家婆進曰:「貴人休得驚懼:夫人自幼好觀武事,居常令侍婢擊劍爲樂,故爾如此。」今人婦人所樂之兵器,又是一樣。玄德曰:「非夫人所觀之事,吾甚心寒,可命暫去。」管家婆稟覆孫夫人曰:「房中擺列兵器,嬌客不安,今且去之。」孫夫人笑曰:「廝殺半生,尚懼兵器乎?」雖然廝殺半生,卻不曾與女將軍廝殺。命盡撤去,令侍婢解劍伏侍。當夜玄德與孫夫人成親,兩情歡洽。中間藏著無數歡洽。玄德又將金帛散給侍婢,以買其心。不但欲夫人歡洽,并欲侍婢歡洽。妙。先教孫乾回荊州報喜。自此連日飲酒。國太十分愛敬。女婿得岳母喜歡,那得做不起。
  卻說孫權差人來柴桑郡報周瑜,說:「我母親力主,已將吾妹嫁劉備。不想弄假成真,此事還復如何?」瑜聞大驚,撮合者乃是令岳。行坐不安,乃思一計,修密書付來人持回見孫權。權拆書視之。書略曰:
  瑜所謀之事,不想反覆如此。既已弄假成真,又當就此用計。劉備以梟雄之姿,有關、張、趙雲之將,更兼諸葛用謀,必非久屈人下者。愚意莫如軟困之於吳中:盛爲築宮室以喪其心志;多送美色玩好以娛其耳目;使分開關、張之情,隔遠諸葛之契,各置一方,然後以兵擊之,大事可定矣。今若縱之,恐蛟龍得雲雨,終非池中物也。願明公熟思之。
孫權看畢,以書示張昭。昭曰:「公瑾之謀,正合愚意。劉備起身微末,奔走天下,未嘗受享富貴。今若以華堂大廈,子女金帛,令彼享用,自然疏遠孔明、關、張等,使彼各生怨望,然後荊州可圖也。主公可依公瑾之計而速行之。」前是假用美人計,此卻真用美人計矣。權大喜,即日修整東府,廣栽花木,盛設器用,請玄德與妹居住;又增女樂數十餘人,并金玉錦綺玩好之物。國太只道孫權好意,喜不自勝。為丈母者,不但望婿女相得,尤喜郎舅相得。玄德果然被聲色所迷,全不想回荊州。已入溫柔鄉矣。
  卻說趙雲與五百軍在東府前住,終日無事,玄德太忙,子龍甚閒。只去城外射箭走馬。看看年終。雲猛省:「孔明吩咐三個錦囊與我,教我一到南徐,開第一個;住到年終,開第二個;臨到危急無路之時,開第三個:於內有神出鬼沒之計,可保主公回家。孔明附耳吩咐語,至此方纔補出。此時歲已將終,主公貪戀女色,並不見面,何不拆開第二個錦囊,看計而行?」玄德戀著貼肉的錦被,虧得趙雲有貼肉的錦囊。遂拆開視之。原來如此神策。即日徑到府堂,要見玄德。侍婢報曰:「趙子龍有緊急事來報貴人。」玄德喚入問之。雲佯作失驚之狀第一個錦囊用著喬國老并五百個軍士,第二個錦囊卻只用趙雲一人。曰:「主公深居畫堂,不想荊州耶?」玄德曰:「有甚事如此驚怪?」雲曰:「今早孔明使人來報,說曹操要報赤壁鏖兵之恨,起精兵五十萬,殺奔荊州,甚是危急,請主公便回。」此是錦囊定計。玄德曰:「必須與夫人商議。」雲曰:「若和夫人商議,必不肯教主公回。不如休說,今晚便好起程。遲則誤事!」此是子龍激語。玄德曰:「你且暫退,我自有道理。」雲故意催逼數番而出。妙甚。玄德入見孫夫人,暗暗垂淚。孫夫人曰:「丈夫何故煩惱?」玄德曰:「念備一身飄蕩異鄉,生不能侍奉二親,又不能祭祀宗祖,乃大逆不孝也。今歲旦在邇,使備悒怏不已。」且說三分話。孫夫人曰:「你休瞞我,我已聽知了也!方纔趙子龍報說荊州危急,你欲還鄉,故推此意。」已知其心。玄德跪而告曰:「夫人既知,備安敢相瞞。備欲不去,使荊州有失,被天下人恥笑;欲去,又捨不得夫人:因此煩惱。」前跪丈母,今跪夫人;前在有人處跪,今在無人處跪。此是從來做丈夫的衣缽,今日流傳更廣。夫人曰:「妾已事君,任君所之,妾當相隨。」此時夫人亦是孔明囊中之物矣。玄德曰:「夫人之心,雖則如此,爭奈國太與吳侯安肯容夫人去?夫人若可憐劉備,暫時辭別。」言畢,淚如雨下。本是要他同去,反說暫時辭別。詐甚,妙甚。孫夫人勸曰:「丈夫休得煩惱。妾當苦告母親,必放妾與君同去。」玄德曰:「縱然國太肯時,吳侯必然阻擋。」是要他瞞著哥哥。孫夫人沈吟良久,乃曰:「妾與君正旦拜賀時,推稱江邊祭祖,不告而去,若何?」玄德又跪而謝曰:「若如此,生死難忘!切勿漏泄。」善哭又善跪,夫人安得不入其玄中。兩個商議已定。玄德密喚趙雲分付:「正旦日,你先引軍士出城,於官道等候。吾推祭祖,與夫人同走。」雲領諾。
  建安十五年春正月元旦,吳侯大會文武於堂上。玄德與孫夫人入拜國太。孫夫人曰:「夫主想父母宗祖墳墓,俱在涿郡,晝夜傷感不已。今日欲往江邊,望北遙祭,須告母親得知。」聽著丈夫之語,連母親面前亦無實話。今日此風亦盛。國太曰:「此孝道也,豈有不從?汝雖不識舅姑,可同汝夫前去祭拜,亦見爲婦之禮。」俱在孔明算中。孫夫人同玄德拜謝而出。此時只瞞著孫權。夫人乘車,止帶隨身一應細軟。玄德上馬,引數騎跟隨出城,與趙雲相會。五百軍士前遮後擁,離了南徐,趲程而行。揀元旦回門,既是新春吉日;揀元旦逃走,妙在出奇不意。
  當日孫權大醉,左右近侍扶入後堂,文武皆散。比及衆官探得玄德、夫人逃遁之時,天色已晚。要報孫權,權醉不醒。及至睡覺,已是五更。妹夫去遠了。次日,孫權聞知走了玄德,急喚文武商議。張昭曰:「今日走了此人,早晚必生禍亂。可急追之。」孫權令陳武、潘璋選五百精兵,無分晝夜,務要趕上拏回。二將領命去了。孫權深恨玄德,將案上玉硯摔爲粉碎。為破曹而砍案,為追劉而摔硯。而曹可破,劉不可追,非若甘露寺中之石,可以隨我所願也。程普曰:「主公空有沖天之怒,某料陳武、潘璋必擒此人不得。」權曰:「焉敢違我令!」普曰:「郡主自幼好觀武事,嚴毅剛正,諸將皆懼。既然肯順劉備,必同心而去。所追之將,若見郡主,豈肯下手?」權大怒,掣所佩之劍,喚蔣欽、周泰聽令,曰:「汝二人將這口劍去取吾妹並劉備頭來!違令者立斬!」孫權此時已無兄妹之情,孰知夫人此時止有夫妻之愛。蔣欽、周泰領命,隨後引一千軍趕來。
  卻說玄德加鞭縱轡,趲程而行;當夜於路暫歇兩個更次,慌忙起行。看看來到柴桑界首,望見後面塵頭大起,人報:「追兵至矣!」讀至此,為玄德著急。玄德慌問趙雲曰:「追兵既至,如之奈何?」趙雲曰:「主公先行,某願當後。」轉過前面山腳,一彪軍馬攔住去路。當先兩員大將,厲聲高叫曰:「劉備早早下馬受縛!吾奉周都督將令,守候多時!」讀至此,一發為玄德著急。原來周瑜恐玄德走脫,先使徐盛、丁奉引三千軍馬於衝要之處紮營等候。時常令人登高遙望,料得玄德若投旱路,必經此道而過。當日徐盛、丁奉瞭望得玄德一行人到,各綽兵器,截住去路。七星壇追孔明之時,此二人分作水旱二路,此處卻都在旱路;前是追在背,此是擋在面前:其勢比前更是可畏。玄德驚慌,勒回馬問趙雲曰:「前有攔截之兵,後有追趕之兵:前後無路,如之奈何?」雲曰:「主公休慌。軍師有三條妙計,多在錦囊之中。已拆了兩個,並皆應驗。今尚有第三個在此,吩咐遇危難之時,方可拆看。今日危急,當拆觀之。」便將錦囊拆開,獻與玄德。前兩個錦囊皆是趙雲自看,第三個錦囊卻送與玄德自看。蓋求夫人須是彼夫去求也。玄德看了,急來車前泣告孫夫人曰:「備有心腹之言,至此盡當實訴。」夫人曰:「丈夫有何言語,實對我說。」玄德曰:「昔日吳侯與周瑜同謀,將夫人招嫁劉備,實非爲夫人計,乃欲幽困劉備而奪荊州耳。奪了荊州,必將殺備。是以夫人爲香餌而釣備也。今香餌既得,金勾可脫。備不懼萬死而來,蓋知夫人有男子之胸襟,必能憐備。妙甚。昨聞吳侯將欲加害,故托荊州有難,以圖歸計。一片心和盤托出。幸得夫人不棄,同至於此。今吳侯又令人在後追趕,周瑜又使人於前截住,非夫人莫解此禍。如夫人不允,備請死於車前,以報夫人之德。」前在丈母面前請死,今又在夫人面前請死。此是從來夫人嚇丈夫妙訣,不意玄德亦作此態。夫人怒曰:「吾兄既不以我爲親骨肉,我有何面目重相見乎!今日之危,我當自解。」於是叱從人推車直出,捲起車簾,親喝徐盛、丁奉曰:「你二人欲造反耶?」徐、丁二將慌忙下馬,棄了兵器,聲喏於車前曰:「安敢造反?爲奉周都督將令,屯兵在此,專候劉備。」對夫人面呼玄德之名,煞是可惡。孫夫人大怒曰:「周瑜逆賊!我東吳不曾虧負你!玄德乃大漢皇叔,是我丈夫。只此四字,便足壓倒丁、徐二將。我已對母親、哥哥說知回荊州去。因二將為周瑜所使,故連哥哥亦說在內。今你兩個於山腳去處,引著軍馬攔截道路,意欲劫掠我夫妻財物耶?」竟說他是劫掠,語甚可畏。徐盛、丁奉喏喏連聲,口稱:「不敢。請夫人息怒。這不干我等之事,乃是周都督的將令。」先喝倒了兩個。孫夫人叱曰:「你只怕周瑜,獨不怕我?周瑜殺得你,我豈殺不得周瑜?」把周瑜大罵一場,國太罵周瑜是為女兒,夫人罵周瑜是為丈夫。喝令推車前進。徐盛、丁奉自思:「我等是下人,安敢與夫人違拗?」又見趙雲十分怒氣,在徐、丁二人眼中寫一趙雲。若只寫夫人,不寫趙雲,便有遺漏。只得把軍喝住,放條大路教過去。已在孔明算中。
  恰纔行不得五六里,背後陳武、潘璋趕到。徐盛、丁奉備言其事。陳、潘二將曰:「你放他過去差矣!且慢埋怨著。我二人奉吳侯旨意,特來追捉他回去。」於是四將合兵一處,趲程趕來。玄德正行間,忽聽得背後喊聲大起。玄德又告孫夫人曰:「後面追兵又到,如之奈何?」夫人曰:「丈夫先行,我與子龍當後。」前既仗夫人為開路先鋒,今又仗夫人為斷後猛將。玄德先引三百軍,望江岸去了。子龍勒馬於車傍,將士卒擺開,專候來將。四員將見了孫夫人,只得下馬,叉手而立。夫人曰:「陳武、潘璋,來此何幹?」二將答曰:「奉主公之命,請夫人、玄德回。」不呼劉備而稱玄德,不說追而說請,與徐、丁二將又自不同。夫人正色叱曰:「都是你這夥匹夫,離間我兄妹不睦!不罵孫權,反罵二將,妙甚。我已嫁他人,今日歸去,須不是與人私奔。我奉母親慈旨,令我夫婦回荊州。因二將為孫權所使,故又不說哥哥,只說母親,妙甚。便是我哥哥來,也須依禮而行。前只罵周瑜,此處并將孫權壓倒。你二人倚仗兵威,欲待殺害我耶?」罵得四人面面相覰,各自尋思:「他一萬年也只是兄妹。更兼國太作主,吳侯乃大孝之人,怎敢違逆母言?明日翻過臉來,只是我等不是。不如做個人情。」又喝倒了兩個。軍中又不見玄德;但見趙雲怒目睜眉,只待廝殺,又在陳、潘二人眼中帶寫趙雲。因此四將喏喏連聲而退。已在孔明算中。孫夫人令推車便行。徐盛曰:「我四人同去見周都督,告稟此事。」四人猶豫未定。忽見一軍如旋風而來,來得聲勢。視之,乃蔣欽、周泰。逐一對差來,只算送[親](的是)高燈旺相耳。二將問曰:「你等曾見劉備否?」四人曰:「早晨過去,已半日矣。」蔣欽曰:「何不拏下?」四人各言孫夫人發話之事。蔣欽曰:「便是吳侯怕道如此,封一口劍在此,吳侯一劍,怎敵孔明三囊。教先殺他妹,後斬劉備。違者立斬!」四將曰:「去之已遠,怎生奈何?」蔣欽曰:「他終是些步軍,急行不上。徐、丁二將軍可飛報都督,教水路棹快船追趕;我四人在岸上追趕:無問水旱之路,趕上殺了,休聽他言語。」於是徐盛、丁奉飛報周瑜;蔣欽、周泰、陳武、潘璋四個領兵沿江趕來。
  卻說玄德一行人馬,離柴桑較遠,來到劉郎浦,到了劉郎浦,便不怕孫家港矣。心纔稍寬。沿著江岸尋渡,一望江水彌漫,並無船隻。玄德俯首沈吟。趙雲曰:「主公在虎口中逃出,今已近本界,吾料軍師必有調度,何用猶疑?」玄德聽罷,驀然想起在吳繁華之事,不覺淒然淚下。又將上文回顧,敘事妙品。後人有詩歎曰:
    吳蜀成婚此水潯,明珠步帳屋黃金。誰知一女輕天下,欲易劉郎鼎峙心。
玄德令趙雲望前哨探船隻,忽報後面塵土沖天而起。玄德登高望之,但見軍馬蓋地而來,歎曰:「連日奔走,人困馬乏,追兵又到,死無地矣!」看看喊聲漸近。與檀溪躍馬時一樣危急。正慌急間,忽見江岸邊一字兒抛著拖篷船二十餘隻。趙雲曰:「天幸有船在此!何不速下,棹過對岸,再作區處!」玄德與孫夫人便奔上船。子龍引五百軍亦都上船。只見船艙中一人綸巾道服,大笑而出,曰:「主公且喜!諸葛亮在此等候多時。」接親的來了。船中扮作客人的,皆是荊州水軍。玄德大喜。不移時,四將趕到。孔明笑指岸上人言曰:「吾已算定多時矣。有得他說嘴。汝等回去傳示周郎,教休再使美人局手段。」若要再使,除非再送一個夫人。岸上亂箭射來,船已開的遠了。蔣欽等四將,只好呆看。
  玄德與孔明正行間,忽然江聲大振。回頭視之,只見戰船無數,帥字旗下,周瑜自領慣戰水軍,左有黃蓋,右有韓當,勢如飛馬,疾似流星。看看趕上。丈人成就了好事,女婿乾做了冤家。孔明教棹船投北岸,棄了船,盡皆上岸而走,車馬登程。周瑜趕到江邊,亦皆上岸追襲。大小水軍,儘是步行;止有爲首官軍騎馬。周瑜當先,黃蓋、韓當、徐盛、丁奉緊隨。周瑜曰:「此處是那裏?」軍士答曰:「前面是黃州界首。」望見玄德車馬不遠,瑜令併力追襲。豈因玄德畢姻之後,不曾與大舅、姨公會親,故特苦苦追逼耶?一笑。正趕之間,一聲鼓響,山崦內一彪刀手擁出,爲首一員大將,乃關雲長也。又是一個接親的。周瑜舉止失措,急撥馬便走;雲長趕來,周瑜縱馬逃命。正奔走間,左邊黃忠,右邊魏延,兩軍殺出,又是兩個接親的。吳兵大敗。周瑜急急下得船時,岸上軍士齊聲大叫曰:「周郎妙計安天下,陪了夫人又折兵!」前在南郡時,則送了城池又折兵,猶可言也;今陪了夫人又折兵,則大不堪矣。瑜怒曰:「可再登岸,決一死戰!」黃蓋、韓當力阻。瑜自思曰:「吾計不成,有何面目去見吳侯!」項王不曾把虞姬送與別人,猶云「無面見江東父老」;今周郎平白地把夫人送與玄德,更有何面目見江東主人?大叫一聲,金瘡迸裂,倒於船上。衆將急救,卻早不省人事。此時既死,倒省了後文多少氣。正是:
    兩番弄巧翻成拙,此日含嗔卻帶羞。
  未知周郎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第四十三回 諸葛亮舌戰群儒 魯子敬力排眾議

第四十三回 諸葛亮舌戰群儒 魯子敬力排眾議
  孔明將欲以東吳之兵破曹操之兵,而此回則是孔明之以舌為兵也。其戰群儒以舌,其激孫權亦以舌。舌如懸河,則以舌為水;言揚屬火,則又以舌為火。蓋雖赤壁之兵未交,而臥龍先生先有一番水戰,先有一番火戰矣。
  劉琮之事,即孫權前車之鑒也。琮之臣王粲、蒯越等皆為尊官,而琮獨見殺;權而降操,亦猶是耳。善乎魯肅之言曰:「諸臣皆可降,惟將軍不可降。」真金玉之言哉!
  文人之病,患在議論多而成功少。大兵將至,而口中無數之乎者也、詩云子曰,猶刺刺不休,此晉人之言談、宋儒之講學,所以無補于國事也。張昭等一班文士,得武人黃蓋叱而止之,大是快事。
  玄德客寓荊州,又值蕩析,脫身南走,未有所歸;孫權據有江東,已歷三世。而孔明說權之言曰:「操軍破,必北還,則荊、吳之勢強,鼎足之形成矣。」是以荊州自處,而分畫三國也。不幾大言乎?曰:此固草廬之所以語先主者也。不但荊州未取,而早為其意中所有;即益州未奪,而亦預為其目中所無。且其時劉表雖亡,而劉璋、張魯、馬騰、韓遂尚在,觀其鼎足一語,竟似未嘗有此數人者,豈非英雄識見有所先定歟!
  曹操青梅煮酒之日,謂玄德曰:「天下英雄,惟使君與操。」而孫權亦曰:「非豫州莫能當曹操者。」何其言之不謀而相合歟?蓋天下唯英雄能識英雄,不待識之于鼎足之時,而早識之於孤窮之日。每怪今人肉眼,見人赫奕,則畏而重之;見人淪落,則鄙而笑之。異故相非,同必相識。英雄之不遇識者,正為天下更無有英雄如此人者耳。
  此回文字曲處,妙在孔明一至東吳,魯肅不即引見孫權,且歇館驛,此一曲也;又妙在孫權不即請見,必待明日,此再曲也;及至明日,又不即見孫權,先見眾謀士,此三曲也;及見眾謀士,又彼此角辯,議論齟齬,四曲也;孔明言語既觸眾謀士,又忤孫權,此五曲也;迨孫權作色而起,拂衣而入,讀者至此幾疑玄德之與孫權終不相合,孔明之至東吳竟成虛往也者:然後下文峰迴路轉,詞洽情投。將欲通之,忽若阻之;將欲近之,忽若遠之。令人驚疑不定,真是文章妙境。
  孫權既聽魯肅之說,定吾身之謀;又聞孔明之言,識彼軍之勢:此時破曹之計決矣。乃復躊躇不斷,寢食俱癈者,何哉?蓋非此一折,則後文周瑜之略不顯,而孔明激周瑜之智不奇。不必孫權之果出于此,而作者特欲為後文取勢耳。觀此可悟文章之法。


  卻說魯肅、孔明辭了玄德、劉琦,登舟望柴桑郡來。二人在舟中共議。魯肅謂孔明曰:「先生見孫將軍,切不可實言曹操兵多將廣。」魯肅第一次叮囑。孔明曰:「不須子敬叮嚀,亮自有對答之語。」孔明第一次應承。及船到岸,肅請孔明于館驛中暫歇,先自往見孫權。此時不即引見,便有曲折。權正聚文武于堂上議事,聞魯肅回,急召入問曰:「子敬往江夏,體探虛實若何?」肅曰:「已知其略,尚容徐稟。」妙在不即說出孔明。權將曹操檄文示肅曰:「操昨遣使齎文至此,孤先發遣來使,現今會眾商議未定。」曹操檄文之至,妙在孫權口中敘出。肅接檄文觀看,曹操檄文之語,妙在魯肅眼中看出。其略曰:
  孤近承帝命,奉辭伐罪。旄麾南指,劉琮束手;荊襄之民,望風歸順。今統雄兵百萬,上將千員,欲與將軍會獵于江夏,共伐劉備,同分土地,永結盟好。幸勿觀望,速賜回音。
魯肅看畢曰:「主公尊意若何?」權曰:「未有定論。」張昭曰:「曹操擁百萬之眾,借天子之名,以征四方,拒之不順。此是論理。且主公大勢可以拒操者,長江也。今操既得荊州,長江之險,已與我共之矣,勢不可敵。此是論勢。以愚之計,不如納降,為萬安之策。」張昭第一次勸降。眾謀士皆曰:「子布之言,正合天意。」張昭只言地利不可恃,眾人又言天意不可違。孫權沉吟不語。孫權第一次不答。張昭又曰:「主公不必多疑。如降操,則東吳民安,江南六郡可保矣。」張昭第二次勸降。孫權低頭不語。孫權第二次不答。須臾,權起更衣,魯肅隨于權後。
權知肅意,乃執肅手而言曰:「卿欲如何?」肅曰:「恰纔眾人所言,深誤將軍。眾人皆可降曹操,惟將軍不可降曹操。」二語是至論。
權曰:「何以言之?」肅曰:「如肅等降操,當以肅還鄉黨,累官故不失州郡也。將軍降操,欲安所歸乎?位不過封侯,車不過一乘,騎不過一匹,從不過數人,豈得南面稱孤哉!眾人之意,各自為己,不可聽也。將軍宜早定大計。」眾人只就東吳全勢論,肅只望孫權一人身上說,極其痛快。權嘆曰:「諸人議論,大失孤望。子敬開說大計,正與吾見相同。此天以子敬賜我也!張昭為孫策所得士,周瑜亦孫策所得士,惟魯肅為孫權自得之,故獨私為己有。但操新得袁紹之眾,近又得荊州之兵,恐勢大難以抵敵。」魯肅囑孔明,正為此也。肅曰:「肅至江夏,引諸葛瑾之弟諸葛亮在此,主公可問之,便知虛實。」妙在至此方說出孔明。權曰:「臥龍先生在此乎?」肅曰:「現在館驛中安歇。」權曰:「今日天晚,且未相見。妙在說出孔明,又不相見。來日聚文武于帳下,先教見我江東英俊,然後升堂議事。」此是孫權好勝。至今吳人風俗往往如此。肅領命而去。
  次日至館驛中見孔明,又囑曰:「今見我主,切不可言曹操兵多。」魯肅第二次叮囑。孔明笑曰:「亮自見機而變,決不有誤。」孔明第二次應承。肅乃引孔明至幕下,早見張昭、顧雍等一班文武二十餘人,峨冠博帶,整衣端坐。「衣裳楚楚」,<蜉蝣>之詩,其為諸名士詠乎!孔明逐一相見,各問姓名,施禮已畢,坐于客位。張昭等見孔明丰神飄洒,器宇軒昂,料道此人必來游說。張昭先以言挑之曰:「昭乃江東微末之士,久聞先生高臥隆中,自比管、樂。此語果有之乎?」張昭之意,即欲借管、樂厭倒孔明。俗諺所謂「借他的拳,撞他的嘴」也。孔明曰:「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。」小可二字妙,意謂尚不止此。昭曰:「近聞劉豫州三顧先生于草廬之中,幸得先生,以為如魚得水,思欲席卷荊、襄。今一旦以屬曹操,未審是何主見?」亦問得惡,是當面嘲笑。孔明自思張昭乃孫權手下第一個謀士,若不先難倒他,如何說得孫權?意不在張昭,而在孫權。遂答曰:「吾觀取漢上之地,易如反掌。我主劉豫州躬行仁義,不忍奪同宗之基業,故力辭之。說得冠冕。劉琮孺子,聽信佞言,暗自投降,致使曹操得以猖獗。今我主屯兵江夏,別有良圖,非等閒可知也。」亦是實話,並非大言。昭曰:「若此,是先生言行相違也。先生自比管、樂,管仲相桓公,霸諸侯,一匡天下;樂毅扶持微弱之燕,下齊七十餘城:此二人者,真濟世之才也。先生在草廬之中,但笑傲風月,抱膝危坐。今既從事劉豫州,當為生靈興利除害,剿滅亂賊。不責其不降曹,反責其不攻曹,惡極。且劉豫州未得先生之前,尚且縱橫寰宇,割據城池。此句更惡。今得先生,人皆仰望。雖三尺童蒙,亦謂彪虎生翼,將見漢室復興,曹氏即滅矣。朝廷舊臣,山林隱士,無不拭目而待:以為拂高天之雲翳,仰日月之光輝,拯民于水火之中,措天下于衽席之上,在此時也。故意先將他極口一贊。何先生自歸豫州,曹兵一出,棄甲拋戈,望風而竄。上不能報劉表以安庶民,下不能輔孤子而據疆土,乃棄新野,走樊城,敗當陽,奔夏口,無容身之地。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後,反不如其初也。將他極口一貶。說玄反不如初,是更進一層,其語尤惡。管仲、樂毅,果如是乎?愚直之言,幸勿見怪!」當面搶白。孔明聽罷,啞然而笑曰:「鵬飛萬里,其志豈群鳥能識哉?亦是實話,並非大言。譬如人染沉苛註:病字旁可。,當先用糜粥以飲之,和藥以服之;待其腑臟調和,形體漸安,然後相肉食以補之,猛藥以治之:則病根盡去,人得全生也。若不待氣脈和緩,便投以猛藥厚味,欲求安保,誠為難矣。先生忽然講醫道,隱然笑張昭是庸臣謀國,如庸醫殺人也。吾主劉豫州,向日軍敗于汝南,寄跡劉表,兵不滿千,將止關、張、趙雲而已:此正如病勢尪贏已極之時也。三顧草廬,正是病重時求名醫耳。新野山僻小縣,人民稀少,糧食鮮薄,豫州不過暫借以容身,豈真將坐守于此耶?夫以甲兵不完,城郭不固,軍不經練,糧不繼日,然而博望燒屯,白河用水,使夏侯惇,曹仁輩心驚膽裂:竊謂管仲、樂毅之用兵,未必過此。公然自贊。至于劉琮降操,豫州實出不知,且又不忍乘亂奪同宗之基業,此真大仁大義也。高抬玄德,美其親親之仁。當陽之敗,豫州見有數十萬赴義之民,扶老攜幼相隨,不忍棄之,日行十里,不思進取江陵,甘與同敗,此亦大仁大義也。又高抬玄德,美其愛民之德。寡不敵眾,勝負乃其常事。昔高皇數敗于項羽,而垓下一戰成功,此非韓信之良謀乎?夫信久事高皇,未嘗累勝。隱然以玄德比高皇,自比韓信。蓋國家大計,社稷安危,是有主謀。非比誇辯之徒,虛譽欺人,坐議立談,無人可及,臨機應變,百無一能。誠為天下笑耳!」說盡秀才之病。這一篇言語,說得張昭並無一言回答。戰勝了一個。
  座上忽一人抗聲問曰:「今曹公兵屯百萬,將列千員,龍驤虎視,平吞江夏,公以為何如?」誇稱曹操,便低一著,不及子布多矣。孔明視之,乃虞翻也。孔明曰:「曹操收袁紹蟻聚之兵,劫劉表烏合之眾,雖數百萬不足懼也。」虞翻冷笑曰:「軍敗于當陽,計窮于夏口,區區求救于人,而猶言不懼,此真大言欺人也!」亦是當面嘲笑。孔明曰:「劉豫州以數千仁義之師,安能敵百萬殘暴之眾?退守夏口,所以待時也。今江東兵精糧足,且有長江之險,猶欲使其主屈膝降賊,不顧天下恥笑。由此論之,劉豫州真不懼操賊者矣!」借贊玄德以鄙薄江東,詞令妙品。虞翻不能對。又戰勝了一個。
  座間又一人問曰:「孔明欲效儀、秦之舌,游說東吳耶?」此人直是沒甚說。孔明視之,乃步騭也。孔明曰:「步子山以蘇秦、張儀為辯士,不知蘇秦、張儀亦豪傑也。自贊則管、樂猶云小可,罵人則儀、秦亦是豪傑。蘇秦佩六國相印,張儀兩次相秦,皆有匡扶人國之謀,非比畏強凌弱,懼刀避劍之人也。君等聞曹操虛發詐偽之詞,便畏懼請降,敢笑蘇秦、張儀乎?」借贊儀、秦以鄙薄江東,詞令妙品。步騭默然無語。又戰勝了一個。
  忽一人問曰:「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?」孔明視其人,乃薛綜也。孔明答曰:「曹操乃漢賊也,又何必問?」綜曰:「公言差矣。漢傳世至今,天數將終。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,人皆歸心。虞翻但誇曹操之強猶可。至薛綜乃辯其不是漢賊,喪心蔑理,比虞翻又低一著。劉豫州不識天時,強欲與爭,正如以卵擊石,安得不敗乎?」孔明厲聲曰:「薛敬文安得出此無父無君之言乎?稱君父二字,喝倒薛綜,題目正大。夫人生天地間,以忠孝為立身之本。公既為漢臣,則見有不臣之人,當誓共戮之,臣之道也。今曹操祖宗叨食漢祿,不思報效,反懷篡逆之心,天下之所共憤。公乃以天數歸之,真無父無君之人也!不足與語!請勿復言!」鑿鑿侃侃,愧殺薛綜。薛綜滿面羞慚,不能對答。又戰勝了一個。
  座上又一人應聲問曰:「曹操雖挾天子以令諸侯,猶是相國曹參之後。劉豫州雖云中山靖王苗裔,卻無可稽考,眼見只是織席販屨之夫耳,何足與曹操抗衡哉!」對臣罵主,已為失體,況又左袒曹操,更低一著。孔明視之,乃陸績也。孔明笑曰:「公非袁術座間懷橘之陸郎乎?請安坐,聽吾一言。輕薄。曹操既為曹相國之後,則世為漢臣矣。今乃專權肆橫,欺凌君父,是不惟無君,亦且蔑祖,不惟漢室之亂臣,亦曹氏之賊子也。猶借曹參罵曹操,詞令妙品。劉豫州堂堂帝冑,當今皇帝,按譜賜爵,何云無可稽考?其實冠冕正大。○按譜賜爵二十回中事,忽于此處提照。且高祖起身亭長,而終有天下﹔織席販屨,又何足為辱乎?又以高祖比玄德。公小兒之見,不足與高士共語!」罵得暢。陸績語塞。又戰勝了一個。
  座上一人忽曰:「孔明所言,皆強詞奪理,均非正論,不必再言。且請問孔明治何經典?」一發問得沒要緊,不濟之極。孔明視之,乃嚴峻也。孔明曰:「尋章摘句,世之腐儒也,何能興邦立事?且古耕莘伊尹,釣渭子牙,張良、陳平之流。鄧禹、耿弇之輩,皆有匡扶宇宙之才,未審其生平治何經典;豈亦效書生,區區于筆硯之間,數黑論黃,舞文弄墨而已乎?」若使臥龍以文章名世,亦不過蔡邕、王粲、陳琳、楊修等輩耳,何足為重。嚴峻低頭喪氣而不能對。又戰勝了一個。
  忽又一人大聲曰:「公好為大言,未必真有實學,恐適為儒者所笑耳。」亦即是嚴峻之論,沒甚添換。孔明視其人,乃汝南程德樞也。孔明答曰:「儒有君子小人之別。君子之儒,忠君愛國,守正惡邪,務使澤及當時,名留後世;若夫小人之儒,惟務雕蟲,專工翰墨,青春作賦,皓首窮經,筆下雖有千言,胸中實無一策。看低天下多少文人學士。且如楊雄以文章名世,而屈身事莽,不免投閣而死,此所謂小人之儒也。雖日賦萬言,亦何取哉!」以揚雄事莽為當出降操者比。程德樞不能對。又戰勝了一個。眾人見孔明對答如流,盡皆失色。
  時座上張溫、駱統二人,又欲問難。忽一人自外而入,厲聲言曰:「孔明乃當世奇才,君等以唇舌相難,非敬客之禮也。曹操大軍臨境,不思退敵之策,乃徒鬥口耶!」彼此問難,一往一復,畢竟作何結局?得此人來喝倒,絕妙收科。眾視其人,乃零陵人,姓黃名蓋,字公覆,現為東吳糧官。為後文伏線。當時黃蓋謂孔明曰:「愚聞多言獲利,不如默而無言。何不將金石之論為我主言之,乃與眾人辯論也?」黃蓋說語倒可勝得孔明,眾謀士不及也。孔明曰:「諸君不知世務,互相問難,不容不答耳。」未見周郎與曹操戰,先見孔明與諸謀士戰。周郎之戰是舟師水卒,孔明之戰是舌劍唇鎗。然周郎為應兵,孔明亦為應兵耳。於是黃蓋與魯肅引孔明入。至中門,正遇諸葛瑾,安放諸葛瑾在此處最妙,若與諸謀士一同相見,將以孔明為客乎,抑將不以孔明為客乎?將亦與孔明辯乎,抑獨不與孔明辯乎?孔明施禮。瑾曰:「賢弟既到江東,如何不來見我?」孔明曰:「弟既事劉豫州,理宜先公後私。公事未畢,不敢及私。望兄見諒。」瑾曰:「賢弟見過吳侯,卻來敘話。」說罷自去。去得妙。若與孔明一同入見孫權,則孫權與孔明坐,諸葛瑾將與諸謀士侍立耶?
  魯肅曰:「適間所囑,不可有誤。」魯肅第三次叮囑。孔明點頭應諾。孔明第三次應承。引至堂上,孫權降階而迎,優禮相待。施禮畢,賜孔明坐。眾文武分兩行而立。魯肅立于孔明之側,只看他講話。孔明致玄德之意畢,偷眼看孫權,碧眼紫髯,堂堂一表。孔明暗思:「此人相貌非常,只可激,不可說。等他問時,用言激之便了。」先生前講醫道,此又善相法。獻茶已畢,孫權曰:「多聞魯子敬談足下之才,今幸得相見,敢求教益。」孔明曰:「不才無學,有辱明問。」權曰:「足下近在新野,佐劉豫州與曹操決戰,必深知彼軍虛實。」孫權之意,專在欲知曹兵虛實。孔明曰:「劉豫州兵微將寡,更兼新野城小無糧,安能與曹操相持?」只說玄德兵少,尚未說出曹兵多少。權曰:「曹兵共有多少?」孔明曰:「馬步水軍,約有一百餘萬。」三次應承魯肅,至此忽然變卦。妙甚。權曰:「莫非詐乎?」孔明曰:「非詐也。曹操就兗州已有青州軍二十萬;平了袁紹,又得五六十萬;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萬;今又得荊州之軍二三十萬:以此計之,不下一百五十萬。亮以百萬言之,恐驚江東之士也。」索性再說多些,不怕氣壞了魯肅。魯肅在旁,聞言失色,以目視孔明,孔明只做不見。妙甚。權曰:「曹操部下戰將,還有多少?」既問其兵,又問其將者,或兵雖多而將少,猶不足懼也。孔明曰:「足智多謀之士,能征慣戰之將,何止一二千人!」既誇其兵,又誇其將,且又誇其謀臣,更不怕氣壞了魯肅。權曰:「今曹操平了荊、楚,復有遠圖乎?」或兵將雖多而無遠志,猶不足懼也。孔明曰:「即今沿江下寨,准備戰船,不欲圖江東,待取何地?」此句直逼將來。權曰:「若彼有吞併之意,戰與不戰,請足下為我一決。」孔明曰:「亮有一言,但恐將軍不肯依。」勸他投降,頗覺口重,故先著此一句。權曰:「願聞高論。」孔明曰:「向者宇內大亂,故將軍起江東,劉豫州收眾漢南,與曹操並爭天下。今操芟除大難,略已平矣。近又新破荊州,威震海內,縱有英雄,無用武之地,故豫州遁逃至此。願將軍量力而處之:若能以吳、越之眾,與中國抗衡,不如早與之絕;此句反是賓。若其不能,何不從眾謀士之論,按兵束甲,北面而事之?」此句反是主。權未及答。孔明又曰:「將軍外托服從之名,內懷疑貳之見,事急而不斷,禍至無日矣!」又逼下句。權曰:「誠如君言,劉豫州何不降操?」急問此句,已是不樂。孔明曰:「昔田橫,齊之壯士耳,猶守義不辱;況劉豫州王室之冑,英才蓋世,眾士仰慕。事之不濟,此乃天也。又安能屈處人下乎!」明明說孫權不及玄德,并不及田橫。惡甚。○前魯肅以為諸臣皆降,惟孫權不可降,高待孫權也;今孔明以為玄德皆不可降,唯孫權可降,薄待孫權也。孫權聞之,安得不怒乎?孫權聽了孔明此言,不覺勃然變色,拂衣而起,退入後堂。眾皆哂笑而散。有此一折,幾疑孫劉之好不合矣。而下文忽轉出無數奇文奇事。魯肅責孔明曰:「先生何故出此言?幸是吾主寬洪大度,不即面責。先生之言,藐視吾主甚矣。」孔明仰面笑曰:「何如此不能容物耶!反責孫權,妙。我自有破曹之計,彼不問我,我故不言。」方纔說出真話,然卻是不曾說出。肅曰:「果有良策,肅當請主公求教。」孔明曰:「吾視曹操百萬之眾,如群蟻耳!但我一舉手,則皆為齏粉矣!」又說出大話,然卻是不曾說出。肅聞言,便入後堂見孫權。權怒氣未息,顧謂肅曰:「孔明欺吾太甚!」肅曰:「臣亦以此責孔明,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。破曹之策,孔明不肯輕言,主公何不求之?」權回嗔作喜曰:「原來孔明有良謀,故以言詞激我。我一時淺見,幾誤大事。」好孫權。便同魯肅重復出堂,再請孔明敘話。孔明前在草廬,必待玄德三請;今在江東,亦必待孫權再問。權見孔明,謝曰:「適來冒瀆威嚴,幸勿見罪。」孔明亦謝曰:「亮言語冒犯,望乞恕罪。」權邀孔明入後堂,置酒相待。
  數巡之後,權曰:「曹操平生所惡者:呂布、劉表、袁紹、袁術、豫州與孤耳。今數雄已滅,獨豫州與孤尚存。孤不能以全吳之地,受制于人,吾計決矣。有志氣。非劉豫州莫與當曹操者,此句是求玄德相助。然豫州新敗之後,安能抗此難乎?」此句是恐玄德不能相助。孔明曰:「豫州雖新敗,然關雲長猶率精兵萬人;劉琦領江夏戰士,亦不下萬人。言玄德之勢不為弱。曹操之眾,遠來疲憊,近追豫州,輕騎一日夜行三百里,此所謂『強弩之末,勢不能穿魯縞』者也。且北方之人,不習水戰。荊州士民附操者,迫于勢耳,非本心也。言曹操之勢不足畏。今將軍誠能與豫州協力同心,破曹軍必矣。操軍破,必北還,則荊、吳之勢強,而鼎足之形成矣。隱然以荊州自處,而與吳、魏並列為三。成敗之機,在于今日。惟將軍裁之。」權大悅曰:「先生之言,頓開茅塞。吾意已決,更無他疑。即日商議起兵,共滅曹操!」遂令魯肅將此意傳諭文武官員,就送孔明於館驛安歇。
  張昭知孫權欲興兵,遂與眾議曰:「中了孔明之計也!」急入見權曰:「昭等聞主公將興兵與曹操爭鋒,主公自思比袁紹若何?說他不如玄德,尚然不樂;說他不如袁紹,一發不喜。曹操向日兵微將寡,尚能一鼓克袁紹;何況今日擁百萬之眾南征,豈可輕敵?若聽諸葛亮之言,妄動甲兵,此所謂負薪救火也。」張昭第三次勸降。孫權只低頭不語。孫權第三次不答。顧雍曰:「劉備因為曹操所敗,故欲借我江東之兵以拒之,主公奈何為其所用乎?願聽子布之言。」舌戰之時,顧雍獨無一言,卻在此時開口。孫權沉吟未決。孔明已將曹操兵勢虛實開說明白矣,何尚沉吟未決耶?作者於此,特欲借此逼出後文周郎耳,不必孫權之果如此也。張昭等出,魯肅入見曰:「適張子布等,又勸主公休動兵,力主降議,此皆全軀保妻子之臣,為自謀之計耳。願主公勿聽也。」孫權尚在沉吟。都為後文取勢。肅曰:「主公若遲疑,必為眾人誤矣。」權曰:「卿且暫退,容我三思。」都為後文取勢。肅乃退出。時武將或有要戰的,文官都是要降的,議論紛紛不一。前止寫文官,此處又補寫武將一句。
  且說孫權退入內宅,寢食不安,猶豫不決。都為後文取勢。吳國太見權如此,問曰:「何事在心,寢食俱廢?」權曰:「今曹操屯兵于江、漢,有下江南之意。問諸文武,或欲降者,或欲戰者。欲待戰來,恐寡不敵眾;欲待降來,又恐曹操不容。寡不敵眾,是懲于劉備;恐操不容,是懲于劉琮。因此猶豫不決。」吳國太曰:「汝何不記吾姐臨終之語乎?」忽將權母臨終遺命一提。孫權如醉方醒,似夢初覺,想出這句話來。正是:
    追思國母臨終語,引得周郎立戰功。
  畢竟說著甚的,且看下文分解。

093孔明輕搖三寸舌,罵死老奸臣王朗


93-12  曹真領大軍來到長安,過渭河之西下寨。真與王朗、郭淮共議退兵之策。朗曰:「來日可嚴整隊伍,大展旌旗。老夫自出,只用一席話,管教諸葛亮拱手而降,蜀兵不戰自退。癡老兒真在夢中,可發一笑。真大喜,是夜傳令:來日四更造飯,平明務要隊伍整齊,人馬威儀,旌旗鼓角,各按次序。
當時使人先下戰書。次日,兩軍相迎,列成陣勢於祁山之前。蜀軍見魏兵甚是雄壯,與夏侯楙大不相同。在蜀兵眼中寫魏國軍容之盛。三軍鼓角已罷,司徒王朗乘馬而出。上首乃都督曹真,下首乃副都督郭淮,兩個先鋒壓住陣角。探子馬出軍前大叫曰:「請對陣主將答話!」
只見蜀兵門旗開處,關興、張苞分左右而出,立馬於兩邊;次後一隊隊驍將分列;在魏兵眼中寫蜀漢軍容之盛。門旗影下,中央一輛四輪車,孔明端坐車中,綸巾羽扇,素衣皂絳,飄然而出。
孔明舉目見魏陣前三個麾蓋,旗上大書姓名:中央白髯老者,乃軍師司徒王朗。孔明暗忖曰:「王朗必下說詞,吾當隨機應之。」遂教推車出陣外,令護軍小校傳曰:「漢丞相與司徒會話。」只一「漢」字,可以壓倒王朗。○司徒上削「魏」字,不予其事魏也,亦不加以「漢」字者,以不成其為漢臣也。

王朗縱馬而出。孔明於車上拱手,朗在馬上欠身答禮。朗曰:「久聞公之大名,今幸一會。公既知天命、識時務,何故興無名之兵?」孔明曰:「吾奉詔討賊,何謂無名?」不但奉後主之詔,直奉先主之詔也。
又不但奉先主之詔,直奉衣帶詔之詔也。

朗曰:「天數有變,開口便說一「天」字來壓孔明。神器更易,而歸有德之人,此自然之理也。曩自桓、靈以來,黃巾倡亂,天下爭橫。應第一回中事。降至初平、建安之歲,董卓造逆,應第九回以前事。傕、汜繼虐,應十三回以前事。袁術僭號於壽春,應十七回以前事。袁紹稱雄於鄴土。應三十一回以前事。劉表占據荊州,應三十九回以前事。呂布虎吞徐郡:應十九回以前事。
盜賊蜂起,奸雄鷹揚,社稷有壘卵之危,生靈有倒懸之急。
將群雄總敘四句。我太祖武皇帝掃清六合,席卷八荒,萬姓傾心,四方仰德,非以權勢取之,實天命所歸也。應七十八回以前事。○稱一「天」字以尊曹操。
世祖文帝,神文聖武,以膺大統,應天合人,法堯禪舜,處中國以臨萬邦:豈非天心人意乎?應九十一回以前事。○稱一「天」字,又添出一「人」字,以尊曹丕。

今公蘊大才、抱大器,自欲比於管、樂,先將孔明一揚。
何乃強欲逆天理、背人情而行事耶?
又將孔明一抑。○但言逆天數則可,若云逆天理則不可。勉強將一「理」字換卻「數」字,又勉強添一「人」字倍卻「天」字。
豈不聞古人云:『順天者昌,逆天者亡。』究竟只好歸重「天」字上去。今我大魏帶甲百萬,良將千員。諒腐草之螢光,怎及天心之皓月?公可倒戈卸甲,以禮來降,不失封侯之位。國安民樂,豈不美哉!」孔明在車上大笑曰:「吾以為漢朝大老元臣,必有高論,劈頭將一「漢」字對他「天」字。豈期出此鄙言!吾有一言,諸軍靜聽:要在眾人面前出他醜。

昔桓、靈之世,漢統凌替,宦官釀禍;國亂歲兇,四方擾攘。黃巾之後,董卓、傕、汜等接踵而起,遷劫漢帝,殘暴生靈。略敘往時之亂,櫽括不煩。
因廟堂之上,朽木為官;殿陛之間,禽獸食祿。狼心狗行之輩,滾滾當朝;奴顏婢膝之徒,紛紛秉政。以致社稷丘墟,蒼生塗炭。罵盡漢臣,暗切王朗。
吾素知汝所行:世居東海之濱,初舉孝廉入仕,理合匡君輔國,安漢興劉,何期反助逆賊,同謀篡位!
罪惡深重,天地不容,天下之人,願食汝肉!方指名罵也。

今幸天意不絕炎漢,此以天理決天數。昭烈皇帝繼統西川。吾今奉嗣君之旨,興師討賊。自敘出師伐魏之意,不但奉詔討賊,亦是奉天討賊。汝既為諂諛之臣,只可潛身縮首,茍圖衣食;安敢在行伍之前,妄稱天數耶?折倒他天數之語。
皓首匹夫!蒼髯老賊!汝即日將歸於九泉之下,何面目見二十四帝乎?
又奉列聖之靈以折之,連死後都罵到。
老賊速退!可叫反臣與吾共決勝負!」王朗聽罷,氣滿胸膛,大叫一聲,撞死於馬下。周瑜有三氣,王朗只是一氣,老兒氣不起,不似少年熬得。後人有詩贊孔明曰:兵馬出西秦,雄才敵萬人。輕搖三寸舌,罵死老奸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