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5月6日 星期六

◎ 第一百十八回 哭祖廟一王死孝 入西川二士爭功

【武侯有子又有孫,而武侯不死;先主雖無子,有孫可以當子,而先主亦不死。使蜀之後主而以北地王爲之,則吳可吞魏可滅,而漢亦安得遂亡哉?雖然,綿竹之戰,臣死於君,識武侯之家教;成都之失,子死於父,見昭烈之遺風。漢雖亡,凜凜有生氣矣。
西漢亡於孺子嬰,東漢亡於獻帝,皆奄奄不振矣。獨至後漢之亡,而劉禪雖懦,幸有北地王之能死,爲漢朝生色。西漢亡而有王皇后之罵王莽,東漢亡而有曹皇后之罵曹丕,然兩後皆未能死,則猶未見其烈矣。獨至後漢之亡,而北地王能死,又有夫人崔氏之能死,尤足爲漢朝生色。
三國人才之盛,不獨於男子中見之,又於婦人中見之。然男子有才,不必其皆節;而婦人無節,即謂之不才。故論才於男子,才與節分;論才與婦人,必才與節合。是婦人之才,視男子之才而更難也。惟其最難而能盛,則三國有足述焉。魏之才婦有五:姜敘之母,趙昂之妻,辛敞之姊,夏侯令之女,王經之母是也。吳之才婦有三:孫策之母,孫翊之妻,孫權之妹是也。漢之才婦有五:先主之夫人糜氏,北地王之夫人崔氏,武侯之夫人黃氏,及徐庶之母,馬邈之妻是也。至於權變如貂蟬,聰慧如蔡琰,又其下者耳。
武侯初死,有楊儀、魏延互相上表一段文字;成都初亡,又有鍾會、鄧艾互相上表一段文字;遙遙相對。然鄧艾之表,未嘗訐奏鍾會,則鄧艾與魏延異矣;魏延之表,未嘗爲楊儀所更易,則鍾會與楊儀異矣。且一在班師之日,一在克敵之初,其勢既殊,其事亦別,令人耳目一新。鍾會之將叛,司馬昭之所料也;鄧艾之將叛,則司馬昭之所未料也。於其所未料者而變生於意外,安得不於其所既料者防患於意中?故使會制艾,而即自將以防會;防會而又恐會知之,於是諱之秘之,即心腹如賈充者而亦不以其意告之。昭之奸雄,誠不亞於曹操矣。會欲伐蜀而佯作伐吳之勢,昭欲收會而亦收艾之名。治其人而即用其法,出乎爾者反乎爾,其鐘士季之謂歟。】
卻說後主在成都,聞鄧艾取了綿竹,諸葛瞻父子已亡,大驚,急召文武商議。近臣奏曰:「城外百姓,扶老攜幼,哭聲大震,各逃生命。」後主驚惶無措。忽哨馬報到,說魏兵將近城下。多官議曰:「兵微將寡,難以迎敵;不如早棄成都,奔南中七郡。其地險峻,可以自守,就借蠻兵,再來克復未遲。」【南方但能使其不復反耳,若欲患難相從,豈可恃乎。○嗟哉後主!「南方不可以止些。」】光祿大夫譙周曰:「不可。南蠻久反之人,平昔無惠;今若投之,必遭大禍。」多官又奏曰:「蜀、吳既同盟,今事急矣,可以投之。」【先主半生作客,嘗依呂布矣,寄袁紹矣,託劉表矣。然此一時彼一時也。○嗟哉後主!「東方不可以止些。」】周又諫曰:「自古以來,無寄他國爲天子者。【此言一國不可有兩天子。】臣料魏能吞吳,吳不能吞魏。若稱臣於吳,是一辱也。若吳被魏所吞,陛下再稱臣於魏,是兩番之辱矣。【此言一身不可事兩天子。】不如不投吳而降魏,魏必裂土以封陛下,則上能自守宗廟,下可以保安黎民。願陛下思之。」【譙周前勸劉璋出降,今又勸後主出降,是勸降慣家。】後主未決,退入宮中。次日眾議紛然。譙周見事急,復上疏諍之。後主從譙周之言,正欲出降;忽屏風後轉出一人,厲聲而罵周曰:「偷生腐儒,豈可妄議社稷大事!自古安有降天子哉?」【蜀無降將軍,豈得有降天子哉。】後主視之,乃第五子北地王劉諶也。【昭烈無兒,後主卻有子。】後主生七子:長子劉璿,次子劉瑤,三子劉悰,四子劉瓚,五子即北地王劉諶,六子劉恂,七子劉璩。七子中惟諶自幼聰明,英敏過人,餘皆儒善。【後主七子於此敘出,補前文之所未及。】後主謂諶曰:「今大臣皆議當降,汝獨仗血氣之勇,欲令滿城流血耶?」諶曰:「昔先帝在日,譙周未嘗干預國政。今妄議大事,輒起亂言,甚非理也。臣切料成都之兵尚有數萬,姜維全師皆在劍閣,【提照姜維。】若知魏兵犯闕,必來救應:內外攻擊,可獲大功。【此言降不如戰,戰不如守。】豈可聽腐儒之言,輕廢先帝之基業乎?」【提照先帝。】後主叱之曰:「汝小兒豈識天時!」諶叩頭哭曰:「若勢窮力極,禍敗將及,便當父子君臣背城一戰,同死社稷,以見先帝可也。奈何降乎!」【此言不得已則戰。】後主不聽。諶放聲大哭曰:「先帝非容易創立基業,今一旦棄之,吾寧死不辱也!」【先主不死矣!】後主令近臣推出宮門,遂令譙周作降書,【慣修降書第一手。】遣私署侍中張紹、駙馬都尉鄧良同譙周齎玉璽來雒城請降。
時鄧艾每日令數百鐵騎來成都哨探。當日見立了降旗,艾大喜。不一時,張紹等至,艾令人迎入。三人拜伏於階下,呈上降款玉璽。【令人追想劉璋納款之時,爲之一歎。】艾拆降書視之,大喜,受下玉璽,重待張紹、譙周、鄧良等。艾作回書,付三人齎回成都,以安人心。三人拜辭鄧艾,徑還成都,入見後主,呈上回書,細言鄧艾相待之善。後主拆封視之,大喜,即遣太僕蔣顯齎敕,令姜維早降;【又以降天子敕諭降將軍,爲之一歎。】遣尚書郎李虎,送文簿與艾:共戶二十八萬,男女九十四萬,帶甲將士十萬二千,【有此何以不戰?】官吏四萬,倉糧四十餘萬,【有此何以不守?】金銀二千斤,錦綺彩絹各二十萬匹。餘物在庫,不及具數。【有此何不以賞戰士?】擇十二月初一日,君臣出降。
北地王劉諶聞知,怒氣衝天,乃帶劍入宮。其妻崔夫人問曰:「大王今日顏色異常,何也?」諶曰:「魏兵將近,父皇已納降款,明日君巨出降,社稷從此殄滅。吾欲先死以見先帝於地下,不屈膝於他人也!」【後主有此子,是幹蠱之子;先主有此孫,是繩武之孫。】崔夫人曰:「賢哉!賢哉!得其死矣!妾請先死,王死未遲。」【後主有佳兒,又有佳婦。】諶曰:「汝何死耶?」崔夫人曰:「王死父,妾死夫,其義同也。夫亡妻死,何必問焉?」言訖,觸柱而死。【馬邈夫婦是有婦無夫,劉諶夫婦是有夫有婦。】諶乃自殺其三子,并割妻頭,提至昭烈廟中,伏地哭曰:「臣羞見基業棄於他人,故先殺妻子,以絕罣念,後將一命報祖。祖如有靈,知孫之心!」大哭一場,眼中流血,自刎而死。【凜凜烈烈,如聞其聲,如見其人。】蜀人聞知,無不哀痛。後人有詩贊曰:
君臣甘屈膝,一子獨悲傷。
去矣西川事,雄哉北地王!
捐身酬烈祖,搔首泣穹蒼。
凜凜人如在,誰云漢已亡?
後主聽知北地王自刎,乃令人葬之。【後主聞北地王之死,不但不知愧恥,亦不知痛惜,真無心人哉!】次日魏兵大至,後主率太子諸王,及群臣六十餘人,面縛輿櫬,出北門十里而降。鄧艾扶起後主,親解其縛,焚其輿櫬,并車入城。後人有詩歎曰:
魏兵數萬入川來,後主偷生失自裁。
黃皓終存欺國意,姜維空負濟時才。
全忠義士心何烈,守節王孫志可哀。
昭烈經營良不易,一朝功業頓成灰。
於是成都之人,皆具香花迎接。艾拜後主爲驃騎將軍,【司馬昌明幸不爲尚書左僕射,而後主劉禪竟爲驃騎將軍,可發一歎。】其餘文武,各隨高下拜官。【鄧艾竟擅自封爵,有死之道。】請後主還宮,出榜安民,交割倉庫。又令太常張峻、益州別駕張紹,招安各郡軍民。又令人說姜維歸降。一面遣人赴洛陽報捷。艾聞黃皓奸險,欲斬之。皓用金寶賂其左右,因此得免。【黃皓之愛金珠,原來爲此。】自是漢亡。後人因漢之亡,有追思武侯詩曰:
魚鳥猶疑畏簡書,風雲長爲護儲胥。
徒令上將揮神筆,終見降王走傳車。
管樂有才真不忝,關張無命欲何如!
他年里裏經祠廟,梁父吟成恨有餘!
且說太僕蔣顯到劍閣,入見姜維,傳後主敕命,言歸降之事。維大驚失語。帳下眾將聽知,一齊怨恨,咬牙怒目,鬚髮倒豎,拔刀砍石,大呼曰:「吾等死戰,何故先降耶!」號哭之聲,聞數十里。【蜀中有如此之將,如此之兵,而天子甘心面縛,可發一歎。】維見人心思漢,乃以善言撫之曰:「眾將勿憂。吾有一計,可復漢室。」眾皆求問。姜維與諸將附耳低言,說了計策。【以下無數文字皆在附耳低言之內,此處妙在不即敘明。】即於劍閣關遍豎降旗,先令人報入鍾會寨中,說姜維引張翼、廖化、董厥等來降。會大喜,令人迎接維入帳。會曰:「伯約來何遲也?」維正色流涕曰:「國家全軍在吾,今日至此,猶爲速也。」【既來詐降,又偏說不肯便降,乃是善於用詐。】會甚奇之,下座相拜。待爲上賓。維說會曰:「聞將軍自淮南以來,算無遺策,司馬氏之盛,皆將軍之力。維故甘心俯首。如鄧士載,當與決一死戰,安肯降之乎?」【如此口氣便是姜維用詐處,讀者當自知之。】會遂折箭爲誓,與維結爲兄弟,情愛甚密,【爲上賓則猶疏,爲兄弟則甚密矣。】仍令照舊領兵。維暗喜,遂令蔣顯回成都去了。
卻說鄧艾封師纂爲益州刺史,牽弘、王頎等各領州郡;又於綿竹築台以彰戰功,【既擅自封爵,又築台示功,鄧艾有死之道。】大會蜀中諸官飲宴。艾酒至半酣,乃指眾官曰:「汝等幸遇我,故有今日耳。若遇他將,必皆殄滅矣。」【氣驕而言誇,鄧艾有死之道。】多官起身拜謝。忽蔣顯至,說姜維自降鐘鎮西了。艾因此痛恨鍾會。遂修書,令人齎赴洛陽致晉公司馬昭。昭得書視之。書曰:
臣艾切謂兵有先聲而後實者,今因平蜀之勢以乘吳,此席捲之時也。然大舉之後,將士疲勞,不可便用,宜留隴右兵二萬、蜀兵二萬,煮鹽興冶,并造舟船,預備順流之計,然後發使告以利害,吳可不征而定也。更以厚待劉禪,以致孫休。若便送禪來京,吳人必疑,則於向化之心不勸。且權留之於蜀,須來年冬月抵京。今即可封禪爲扶風王,錫以資財,供其左右,爵其子爲公侯,以顯歸命之寵。則吳人畏威懷德,望風而從矣。【書中雖以勸吳爲名,實以封蜀爲主。既不從禪於京,又自議封爵,爻有專制之意。此艾之所以見殺也。】
司馬昭覽畢,深疑鄧艾有自專之心,乃先發手書與衛瓘,隨後降封艾詔曰:
征西將軍鄧艾:耀威奮武,深入敵境,使僭號之主,繫頸歸降;兵不逾時,戰不終日,雲徹席捲,蕩定巴、蜀雖白起破強楚,韓信克勁趙,不足比勳也。其以艾爲太尉,增邑二萬戶,封二子爲亭侯,各食邑千戶。【詔中但封鄧艾,并不提起封劉禪,便是不欲鄧艾專制之意。】
鄧艾受詔畢,監軍衛瓘取出司馬昭手書與艾。書中說鄧艾所言之事,須候奏報,不可輒行。【詔用實寫,手書用虛寫,省筆之法。】艾曰:「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吾既奉詔專征,如何阻當?」遂又作書,今來使齎赴洛陽。時朝中皆言鄧艾必有反意,司馬昭愈加疑忌。忽使命回,呈上鄧艾之書。昭拆封視之。書曰:
艾銜命西征,元惡既服,當權宜行事,以安初附。若待國命,則往復道途,延引日月。《春秋》之義,大夫出疆,有可以安社稷、利國家,專之可也。【實有不臣之心,反引《春秋》之義,亦善於詞令。】今吳未賓,勢與蜀連,不可拘常以失事機。兵法:進不求名,退不避罪。艾雖無古人之節,終不自嫌以損於國也。先此申狀,見可施行。
司馬昭看畢大驚,忙與賈充計議曰:「鄧艾恃功而驕,任意行事,反形露矣。如之奈何?」賈充曰:「主公何不封鍾會以制之?」【鄧艾方忌鍾會,又使鍾會制鄧艾,此已成不兩立之勢。】昭從其議,遣使齎詔封會爲司徒,就令衛瓘監督兩路軍馬,以手書付瓘,使與會伺察鄧艾,以防其變。【此處手書亦用虛寫。】會接讀詔書。詔曰:
鎮西將軍鍾會:所向無敵,前無強梁,節制眾城,網羅迸逸。蜀之豪帥,面縛歸命,【以收姜維之功,愈使會之與維密也。】謀無遺策,舉無廢功。其以會爲司徒,進封縣侯,增邑萬戶,封子二人亭侯,邑各千戶。
鍾會既受封,即請姜維計議曰:「鄧艾功在吾之上,又封太尉之職;今司馬公疑艾有反志,故令衛瓘爲監軍,詔吾制之。伯約有何高見?」維曰:「愚聞鄧艾出身微賤,幼爲農家養犢,【明明以世家子弟推重鍾會,妙。】今僥倖自陰平斜徑,攀木懸崖,成此大功,非出良謀,實賴國家洪福耳。【又與鍾會初時笑艾之意相合,妙。】若非將軍與維相拒於劍閣,艾安能成此功耶?【直以鄧艾之功爲鍾會之功,妙。】今欲封蜀主爲扶風王,乃大結蜀人之心,其反情不言可見矣。晉公疑之,是也。」會深喜其言。維又曰:「請退左右,維有一事密告。」【來了。】會令左右盡退。維袖中取一圖與會,曰:「昔日武侯出草廬時,以此圖獻先帝,【鍾會曾畫一圖已呈司馬昭矣,又不若姜維之圖爲詳悉也。○又照應三十八回中事。】且曰:『益州之地,沃野千里,民殷國富,可爲霸業。』先帝因此遂創成都。【誇美西蜀以引動鍾會,妙。】今鄧艾至此,安得不狂?」【張揚鄧艾以激怒鍾會,妙甚。】會大喜,指問山川形勢。【此時鍾會也動念。】維一一言之。會又問曰:「當以何策除艾?」維曰:「乘晉公疑忌之際,當急上表,言艾反狀,晉公必令將軍討之。一舉而可擒矣。」【絕妙挑構,絕妙攛掇。】會依言,即遣人齎表進赴洛陽,言鄧艾專權恣肆,結好蜀人,早晚必反矣。【此處鍾會表文又用虛寫,筆法變換。】於是朝中文武皆驚。會又今人於中途截了鄧艾表文,按艾筆法,改寫傲慢之辭,以實己之語。【鄧艾所上之表與鍾會所改之辭,又皆用虛寫,筆法變換。】
司馬昭見了鄧艾表章,大怒,即遣人到鍾會軍前,令會收艾;又遣賈充引三萬兵入斜谷,昭乃同魏主曹奐御駕親征。西曹掾邵悌諫曰:「鍾會之兵,多艾六倍,當今會收艾足矣,何必明公自行耶?」昭笑曰:「汝忘了舊日之言耶!【照應一百十五回中語。】汝曾道會後必反。吾今此行,非爲艾,實爲會耳。」【奸雄心事正與曹操仿佛。】悌笑曰:「某恐明公忘之,故以相問。今既有此意,切宜秘之,不可洩漏。」【一般都是有心人,寫來真是好看。】昭然其言,遂提大兵起程。時賈充亦疑鍾會有變,密告司馬昭。昭曰:「如遣汝,亦疑汝耶?吾到長安,自有明白。」【昭聽邵悌不可洩漏之語,連對賈充亦無實話。】早有細作報知鍾會,說昭已至長安。會慌請姜維商議收艾之策。正是:
才看西蜀收降將,又見長安動大兵。
不知姜維以何策破艾,且看下文分解。

◎ 第一百十九回 假投降巧計成虛話 再受禪依樣畫葫蘆

【姜維欲先殺諸魏將,然後殺鍾會,而重立漢帝,其計不爲不深,其心不爲不苦矣。且將除鄧艾,而假手於會;將除衛瓘,而又假手於艾。是謀殺諸將者姜維,謀殺鄧艾者亦姜維也;謀殺鍾會者姜維,謀殺衛瓘者亦姜維也。然而會滅而諸將不滅,艾滅而衛瓘不滅,則天下未可強也。論者往往以多事責姜維,然則陸秀夫之航海、張世傑之瓣香、文天祥之崖山流涕,皆得謂之多事耶?李陵之不即死,或猶虛諒其得當報漢之言;而姜維之不即死,豈得實沒其設謀報漢之志?元人有詩曰:「諸葛未亡猶是漢。」予請更下一語以對之曰:「姜維不死尚爲劉。」庶不負其苦心雲。
先主基業,半以哭而得成。送徐庶則哭而送之,不哭則庶安得有走馬之薦?請諸葛亮則哭而請之,不哭則亮安得有出山之心?乃其父善哭而其子獨不善哭,何也?或曰:哀歡非人之所得而教,若待教而後哭,便是不能哭。予曰不然。先主亦嘗受人之教矣。其對魯肅而哭,孔明教之也;其對孫夫人而哭,亦孔明教之也。但教之哭而哭,必其人先自會哭,然後能如所教耳。若後主生平眼淚從來貴重,其睡著於子龍懷中,則喪其母而不知哭;其聽北地王之自刃於廟,則喪其子而亦不知哭。以此二者,不能得其眼淚,更何從得其眼淚?
觀後主之不哭,而司馬昭笑其不哭,卻正又當哭其所笑矣。不獨爲卻正哭,又當爲孔明哭,爲先主哭。先主有如此之子,此託孤之時,所以執手流涕;孔明有如此之君,此出師之時,所以臨表涕泣也。
或作高視劉禪之說曰:「此間樂,不思蜀」之言,乃禪之巧於自全也。若日夜流涕,感憤思歸,奸雄如司馬昭,其能容之乎?然則閉目開目之劉禪,依然一青梅煮酒、聞雷失箸之劉玄德耳。雖然,使禪而果能如是,則不至於用黃皓,不至於疑姜維,亦不至於獻成都降鄧艾矣。然則爲此說者,夫豈其然!
司馬昭欲捨炎立攸以繼師後,其與宋太宗之殺德昭而自立其子者,不啻天淵矣。雖然,以此爲昭之愛兄,則猶未知昭者也。使攸而非昭之子,而昭欲立之,乃爲公耳。今則陽託立姪之名,而陰受立子之利,其計不亦巧乎?蓋不明君臣之義者,必不能篤兄弟之誼。故觀曹丕之篡漢帝,知其必不能愛曹植;觀司馬昭之弒魏主,知其必不能念司馬師。魏之亡,非亡之而魏自亡之也。何也?炎之逼主,一則曰「我何如曹丕」,再則曰「父何如曹操」,是其篡也,魏教之也。魏教之,則謂之魏之亡魏可矣。且魏之亡,魏自亡之而亦漢亡之也。何也?炎之受禪,一則曰「我爲漢報仇」,再則曰「我依漢故事」,是其禪也,漢教之也。漢教之,則謂之漢之亡魏可矣。天理昭然,絲毫不爽,豈不重可畏哉?
曹氏以再世而篡劉,司馬氏歷三世而篡魏,似魏之亡獨遲於漢也。漢滅於魏未滅之時,似漢之亡,獨早於魏也。而非也。當曹芳之立而魏已亡,及曹芳之廢而魏再亡,及曹髦之弒而魏三亡矣。何待於奐之見黜而後謂之亡哉?然則漢之亡終在後,魏之亡終在先耳。
董卓聞受禪台之言,曹丕有受禪台之事,魏則取前之虛者而實之,晉又取前之實者而再實之也。漢將亡有黃巾之妖,魏將亡亦有黃巾之怪。漢則先舉後之一黃巾而散爲眾人,魏則又舉前之眾黃巾而合爲一人也。受禪台有三,則兩實一虛;黃巾有二,則一多一寡。此又一部大書前後關合處。】
卻說鍾會請姜維計議收鄧艾之策。維曰:「可先令監軍衛瓘收艾。艾欲殺瓘,則反情實矣。將軍卻起兵討之,可也。」【姜維忌艾亦忌瓘,若使艾殺瓘,是爲維先去一忌也。】會大喜,遂令衛瓘引數十人入成都,收鄧艾父子。瓘部卒止之曰:「此是鐘司徒令鄧征西殺將軍,以正反情也。切不可行。」瓘曰:「吾自有計。」遂先發檄文二三十道。其檄曰:「奉詔收艾,其餘各無所問。若早歸來,即加爵賞;敢有不出者,滅三族。」【妙在先散其羽翼。眾則不可擒,少則可擒。】隨備檻車兩乘,星夜望成都而來。
比及雞鳴,艾部將見檄文者,皆來投拜於衛瓘馬前。時鄧艾在府中未起。瓘引數十人突入大呼曰:「奉詔收鄧艾父子!」艾大驚,滾下床來。瓘叱武士縛於車上。【妙在事成於俄傾,遲則不可擒,速則可擒。】其子鄧忠出問,亦被捉下,縛於車上。府中將吏大驚,欲待動手搶奪,早望見塵頭大起,哨馬報說鐘司徒大兵到了。【鍾會之至卻在鄧艾一邊敘來,筆法變換。】眾各四散奔走。鍾會與姜維下馬入府,見鄧艾父子已被縛。會以鞭撻鄧艾之首而罵曰:「養犢小兒,何敢如此!」姜維亦罵曰:「匹夫行險僥倖,亦有今日耶?」艾亦大罵。【一吃口怎敵得兩便口。】會將艾父子送赴洛陽。會入成都,盡得鄧艾軍馬,威聲大震。乃謂姜維曰:「吾今日方趁平生之願矣。」【漸漸露出馬腳來了。】維曰:「昔韓信不聽蒯通之說,而有未央宮之禍;【此句隱然勸他共反,是主句。】大夫種不從范蠡於五湖,卒伏劍而死。【此句是陪說,然卻不可少。】斯二子者,其功名豈不赫然哉?徒以利害未明,而見機之不早也。【先以危辭動之。】今公大勳已就,威震其主,何不泛舟絕跡,登峨嵋之嶺,而從赤松子遊乎?」【再以冷語挑之。○將勸其謀叛,反勸其辭官,妙甚,惡甚。】會笑曰:「君言差矣。吾年未四旬,方思進取,豈能便效此退閑之事?」【正要鉤他此句出來。】維曰:「若不退閑,當早圖良策,此則明公智力所能,無煩老夫之言矣。」【分明教他謀反,卻妙在隱而不言。】會撫掌大笑曰:「伯約知吾心也。」二人自此每日商議大事。維密與後主書曰:「望陛下忍數日之辱,維將使社稷危而復安,日月幽而復明,必不使漢室終滅也。」【若有此事,真是快事;縱無此事,亦是快文。】
卻說鍾會正與姜維謀反,忽報司馬昭有書到。會接書,書中言:「吾恐司徒收艾不下,自屯兵於長安。相見在近,以此先報。」會大驚曰:「吾兵多艾數倍,若但要我擒艾,晉公知吾獨能辦之。今日自行兵來,是疑我也。」【鍾會之反,姜維催之,司馬昭又催之。】遂與姜維計議。維曰:「君疑臣則臣必死,豈不見鄧艾乎?」【更不消引韓信、文種爲喻,即以鄧艾爲譬。如作文者,只用本題,不用別意。】會曰:「吾意決矣!事成則得天下,不成則退西蜀,亦不失作劉備也。」【不必學他人,只學劉先主。亦如作文者,只用本題,不用別意。】維曰:「近聞郭太后新亡,可詐稱太后有遺詔,教討司馬昭,以正弒君之罪。【司馬昭必挾曹奐而出,恐有以天子之詔討之者耳。今維見曹奐而在軍中,便算出郭太后遺詔來,正與司馬懿討曹爽之詔相合。】據明公之才,中原可席捲而定。」會曰:「伯約當作先鋒。成事之後,同享富貴。」維曰:「願效犬馬微勞。但恐諸將不服耳。」【既說倒了主帥,便又算顧眾將。】會曰:「來日元宵佳節,故宮大張燈火,請諸將飲宴。如不從者盡殺之。」【董承與吉平飲宴亦是元宵佳節,至此已隔九十餘回,忽然相映。】維暗喜。次日,會、維二人請諸將飲宴。數巡後,會執杯大哭。鄧忠陰平嶺上之哭是真哭,鍾會席間之哭是假哭。】諸將驚問其故。會曰:「郭太后臨崩有遺詔在此,爲司馬昭南闕弒君,【又將南闕事一題。】大逆無道,早晚將篡魏,命吾討之。汝等各自簽名,共成此事。」眾皆大驚,面面相覷。會拔劍出鞘曰:「違令者斬!」眾皆恐懼,只得相從,畫字已畢,【勉強畫字與甘責一般,畫猶不畫也。】會乃困諸將於宮中,嚴兵禁守。維曰:「我見諸將不服,請坑之。」會曰:「吾已令宮中掘一坑,置大棒數千,如不從者,打死坑之。」【若聽姜維之言而遂坑之,何必又置大棒乎?機不早決,變將作矣。】
時有心腹將丘建在側。建乃護軍胡烈部下舊人也。時胡烈亦被監在宮,建乃密將鍾會所言,報知胡烈。烈大驚,泣告曰:「吾兒胡淵領兵在外,安知會懷此心耶?汝可念向日之情,透一消息,雖死無恨。」【丘建只爲一胡烈,又因胡烈轉出一胡淵。】建曰:「恩主勿憂,容某圖之。」遂出告會曰:「主公軟監諸將在內,水食不便,可令一人往來傳遞。」會素聽丘建之言,遂令丘建監臨。會分付曰:「吾以重事託汝,休得洩漏。」【事之將敗,所託非人。】建曰:「主公放心,某自有緊嚴之法。」建暗令胡烈親信人入內,烈以密書付其人。其人持書火速至胡淵營內,細言其事,呈上密書。淵大驚,遂遍示諸營知之。眾將大怒,急來淵營商議曰:「我等雖死,豈肯從反臣耶?」【又因胡淵轉出眾將。】淵曰:「正月十八日中,可驟入內,如此行之。」【妙在不即敘明。】監軍衛瓘,深喜胡淵之謀,【又因眾將轉出衛瓘。】即整頓了人馬,令丘建傳與胡烈。烈報知諸將。
卻說鍾會請姜維問曰:「吾夜夢大蛇數千條咬吾,主何吉凶?」【與鄧艾水山蹇之夢,一遠一近,正自相對。】維曰:「夢龍蛇者,皆吉慶之兆也。」【邵緩爲鄧艾圓夢是真語,姜維爲鍾會圓夢是真語,姜維爲鍾會圓夢是假話。】會喜,信其言,乃謂維曰:「器仗已備,放諸將出問之,若何?」維曰:「此輩皆有不服之心,久必爲害,不如乘早戮之。」會從之,即命姜維領武士往殺眾魏將。維領命,方欲行動,忽然一陣心疼,昏倒在地。【憑他膽大,無奈心疼。天命已然,人謀何益。】左右扶起,半晌方蘇。忽報宮外人聲沸騰。會方令人探時,喊聲大震,四面八方,無限兵到。維曰:「此必是諸將作亂,可先斬之。」忽報兵已入內。會令關上殿門,使軍士上殿屋以瓦擊之,互相殺死數十人。宮外四面火起,外兵砍開殿門殺入。會自掣劍立殺數人,卻被亂箭射倒。眾將梟其首。【謀事不密又不速,宜其死也。然使事縱得成,維殺諸將之後又必殺會,則會固始終一死耳。】維拔劍上殿,往來衝突,不幸心疼轉加。維仰天大叫曰:「吾計不成,乃天命也!」【此時姜維即不心疼,而事機已泄,外兵已來,亦無及矣。】遂自刎而死。【噫,維死矣!漢斯亡矣!】時年五十九歲。宮中死者數百人。衛瓘曰:「眾軍各歸營所,以待王命。」魏兵爭欲報仇,共剖維腹,其膽大如雞卵。【子龍一身都是膽,正不知又怎樣大。】眾將又盡取姜維家屬殺之。鄧艾部下之人,見鍾會、姜維已死,遂連夜去追劫鄧艾。早有人報知衛瓘。瓘曰:「是我捉艾,今若留他,我無葬身之地矣。」護軍田續曰:「昔鄧艾取江油之時,欲殺續,得眾官告免。【提照一百十七回中事。】今日當報此恨。」【丘建欲報舊主之恩,田續欲報舊主之恨,兩人相反而相對。】瓘大喜,遂遣田續引五百兵趕至綿竹,正遇鄧艾父子放出檻車,欲還成都。艾只道是本部兵到,不作準備,欲待問時,被田續一刀斬之。鄧忠亦死於亂軍之中。【水山蹇之夢至此應矣。】後人有詩歎鄧艾曰:
自幼能籌畫,多謀善用兵。
凝眸知地理,仰面識天文。
馬到山根斷,兵來石徑分。
功成身被害,魂繞漢江雲。
又有詩歎鍾會曰:
髫年稱早慧,曾作秘書郎。
妙計傾司馬,當時號子房。
壽春多贊畫,劍閣顯鷹揚。
不學陶朱隱,遊魂悲故鄉。
又有詩歎姜維曰:
天水誇英俊,涼州產異才。
系從尚父出,術奉武侯來。
大膽應無懼,雄心誓不回。
成都身死日,漢將有餘哀。
卻說鍾會、姜維、鄧艾已死,張翼等亦死於亂軍之中。太子劉璿,漢壽亭侯關彝,皆被魏兵所殺。軍民大亂,互相踐踏,死者不計其數。旬日後,賈充先至,出榜安民,方始寧靖。留衛瓘守成都,乃遷後主赴洛陽。止有尚書令樊建、侍中張紹、光祿大夫譙周、秘書郎卻正等數人跟隨。廖化、董厥皆託病不起,後皆憂死。
時魏景元五年,改爲咸熙元年。春三月。吳將丁奉見蜀已亡,遂收兵還吳。【補應前回中事。】中書承華核奏吳主孫休曰:「吳、蜀乃唇齒也。『唇亡則齒寒』。臣料司馬詔伐吳在即,乞陛下深加防禦。」【爲後回伏線。】休從其言,遂命陸遜子陸抗爲鎮東大將軍,領荊州牧,守江口;左將軍孫異守南徐諸處隘口;又沿江一帶屯兵數百營,老將丁奉總督之,以防魏兵。【不能救蜀,已成滅虢舉虞之勢,此時欲自守難矣。】
建寧太守霍戈聞成都不守,素服望西大哭三日。諸將皆曰:「既漢主失位,何不速降?」戈泣謂曰:「道路隔絕,未知吾主安危若何?若魏主以禮待之,則舉城而降,未爲晚矣;萬一危辱吾主,則主辱臣死,何可降乎?」【雖不能死,與早降者不啻天淵。】眾然其言,乃使人到洛陽,探聽後主消息去了。
且說後主至洛陽時,司馬昭已自回朝。昭責後主曰:「公荒淫無道,廢賢失政,理宜誅戮。」【司馬昭本不欲殺後主,因見他醉生夢死,故意嚇他一嚇,要他醒一醒耳。】後主面如土色,不知所爲。文武皆奏曰:「蜀主既失國紀。幸早歸降,宜赦之。」昭乃封禪爲安樂公,【「生於憂患死於安樂」,以其不知憂患,固當封以此名。】賜住宅,月給用度,賜絹萬匹,僮婢百人。子劉瑤及群臣樊建、譙周、卻正等,皆封侯爵。後主謝恩出內。昭因黃皓蠹國害民,令武士押出市曹,淩遲處死。【快事快事。○此時後主何不乞免之?】時霍戈探聽得後主受封,遂率部下軍士來降。次日,後主親詣司馬昭府下拜謝。昭設宴款待,先以魏樂舞戲於前,蜀官感傷,獨後主有喜色。【見魏而不思蜀,已爲無情。】昭令蜀人扮蜀樂於前,蜀官盡皆墮淚,後主嬉笑自若。【見蜀而不思蜀,尤爲無情。】酒至半酣,昭謂賈充曰:「人之無情,乃至於此!雖使諸葛孔明在,亦不能輔之久全,何況姜維乎?」乃問後主曰:「頗思蜀否?」後主曰:「此間樂,不思蜀也。」【此之謂安樂公。】須臾,後主起身更衣,卻正跟至廂下,曰:「陛下如何答應不思蜀也?倘彼再問,可泣而答曰:『先人墳墓,遠在蜀地,乃心西悲,無日不思。』晉公必放陛下歸蜀矣。」【要他放回,恐亦未必。】後主牢記入席。酒將微醉,昭又問曰:「頗思蜀否?」後主如卻正之言以對,【學舌不差,還算虧他。】欲哭無淚,遂閉其目。【兩番聞樂不能得淚,此時安得有淚?】昭曰:「何乃似卻正語耶?」【趣甚。】後主開目驚視曰:「誠如尊命。」【寫得後主如畫。】昭及左右皆笑之。【且慢笑著,司馬氏再傳而後,便有問蝦蟆食肉糜之主矣。】昭因此深喜後主誠實,并不疑慮。後人有詩歎曰:
追歡作樂笑顏開,不念危亡半點哀。
快樂異鄉忘故國,方知後主是庸才。
卻說朝中大臣因昭收川有功,遂尊之爲王,表奏魏主曹奐。時奐名爲天子,實不能主張,政皆由司馬氏,不敢不從,遂封晉公司馬昭爲晉王,【令人追思曹操封魏王時。】諡父司馬懿爲宣王,兄司馬師爲景王。昭妻乃王肅之女,生二子:長子司馬炎,人物魁偉,立發垂地,兩手過膝,聰明英武,膽量過人;【此處詳敘司馬炎,爲下文稱帝伏線。】次子司馬攸,性情溫和,恭儉孝悌,昭甚愛之,因司馬師無子,嗣攸以繼其後。【不以炎繼,而以攸繼,一片權詐。】昭常曰:「天下者,乃吾兄之天下也。」【公然以天下歸之司馬氏,目中久已無曹氏矣。○既篤於兄弟之情,何獨不知君臣之義。】於是司馬昭受封晉王,欲立攸爲世子。【一片權詐。】山濤諫曰:「廢長立幼,違禮不祥。」【若論承嗣之禮,則繼師者固當以炎,繼昭者乃當以攸也。】賈充、何曾、裴秀亦諫曰:「長子聰明神武,有超世之才,人望既茂,天表如此,非人臣之相也。」昭猶豫未決。【惟攸與炎本皆爲昭之子,故猶豫未決耳;若使攸而真爲師之所出,則昭又未必然矣。】太尉王祥、司空荀顗諫曰:「前代立少,多致亂國。願殿下思之。」昭遂立長子司馬炎爲世子。【其以次子嗣師而不以長子嗣師者,逆料諸臣必以立長爲言。即猶豫未決亦是假。】
大臣奏稱:「當年襄武縣天降一人,身長二丈餘,腳跡長三尺二寸,白髮蒼髯,著黃單衣,裹黃巾,【此時又遇一黃巾之妖,與首回遙遙相應。】拄藜頭杖,自稱曰:『吾乃民王也。【」民王「二字,名色甚奇,與首回」大賢良師「等號相似。】今來報汝,天下換王,立見太平。』如此在市遊行三日,忽然不見。此乃殿下之瑞也。【此非晉之符瑞,乃魏之妖孽。】殿下可戴二十旒冠冕,建天子旌旗,出警入蹕,乘金根車,備六馬,進王妃爲王后,立世子爲太子。」昭心中暗喜;回到宮中,正欲飲食,忽中風不語。次日病危,太尉王祥、司徒何曾、司馬荀顗及諸大臣入宮問安。昭不能言,以手指太子司馬炎而死。【司馬師臨終時,有目至於無目;司馬昭臨終時,有口一如無口。皆以臣淩君之報。】時八月辛卯日也。何曾曰:「天下大事,皆在晉王;可立太子爲晉王,然後祭葬。」是日,司馬炎即晉王位,封何曾爲晉丞相,司馬望爲司徒,石苞爲驃騎將軍,陳騫爲車騎將軍,諡父爲文王。【昭自比文王,故如其所命。】安葬已畢,炎召賈充、裴秀入宮,問曰:「曹操曾云:『若天命在吾,吾其爲周文王乎!』果有此事否?」【照應七十八回中語。】充曰:「操世受漢祿,恐人議論篡逆之名,故出此言,乃明教曹丕爲天子也。」【得此一註腳,遂使曹操教曹丕之意竟教了司馬炎,可發一歎。】炎曰:「孤父王比曹操何如?」【妙。】充曰:「操雖功蓋華夏,下民畏其威而不懷其德。【貶壞曹操,以贊司馬氏。】子丕繼業,差役甚重,東西驅馳,未有寧歲。【又貶壞曹丕,以贊司馬氏。】後我宣王、景王,累建大功,布恩施德,天下歸心久矣。【與」民不懷德「對說。】文王併吞西蜀,功蓋寰宇,【與」東西驅馳「對說。】又豈操之可比乎?」【見得司馬昭不做皇帝,已算極耐得。】炎曰:「曹丕尚紹漢統,孤豈不可紹魏統耶?」【司馬昭明明要學曹操,司馬炎亦明明要學曹丕。】賈充、裴秀二人再拜而奏曰:「殿下正當法曹丕紹漢故事,復築受禪台,佈告天下,以即大位。」【此處受禪台與八十回之受禪台,正是依樣胡蘆。】
炎大喜,次日帶劍入內。此時魏主曹奐,連日不曾設朝,心神恍惚,舉止失措。炎直入後宮,奐慌下禦榻而迎。炎坐定問曰:「魏之天下,誰之力也?」奐曰:「皆晉王父祖之賜耳。」炎笑曰:「吾觀陛下文不能論道,武不能經邦,何不讓有才德者主之?」【明明當面鄙薄,要他義讓。】奐大驚,口噤不能言。傍有黃門侍郎張節大喝曰:「晉王之言差矣!昔日魏武祖皇帝,東蕩西除,南征北討,非容易得此天下。今天子有德無罪,何故讓與人耶?」炎大怒曰:「此社稷乃大漢之社稷也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,自立魏王,篡奪漢室,【借司馬炎口中替漢朝出氣。】吾祖父三世輔魏,得天下者,非曹氏之能,實司馬氏之力也。四海鹹知,吾今日豈不堪紹魏之天下乎?」【曹丕欲篡漢,卻使他人說合;司馬炎欲篡魏,竟是自家開口。】節又曰:「欲行此事,是篡國之賊也!」炎大怒曰:「吾與漢家報仇,有何不可!」【此是蒼蒼者之意,卻在司馬炎口中直叫出來。】叱武士將張節亂棍打死於殿下。奐泣淚跪告。【獻帝尚不曾如此沒體面。】炎起身下殿而去。奐謂賈充、裴秀曰:「事已急矣,如之奈何?」充曰:「天數盡矣,陛下不可逆天,當照漢獻帝故事,重修受禪台,【是祖宗做樣與別人看,曹奐只當怨曹丕耳。】具大禮,禪位與晉王;上合天心,下順民情,陛下可保無虞矣。」奐從之,遂令賈充築受禪台。以十二月甲子日,奐親捧傳國璽,立於臺上,大會文武。後人有詩歎曰:
魏吞漢室晉吞曹,天運迴圈不可逃。
張節可憐忠國死,一拳怎障泰山高?
請晉王司馬炎登壇,授與大禮。奐下壇,具公服立於班首。炎端坐於臺上。賈充、裴秀列於左右,執劍,令曹奐再拜伏地聽命。充曰:「自漢建安二十五年,魏受漢禪,已經四十五年矣。【毛處處提出魏篡漢故事來,可見當日之事乃是賊偷賊物。】今天祿永終,天命在晉,司馬氏功德彌隆,極天際地,可即皇帝正位,以紹魏統。封汝爲陳留王,【毛即用獻初時名號,一發分毫不差。】出就金墉城居止,當時起程,非宣詔不許入京。」【毛與華歆叱獻帝語前後一轍。】奐泣謝而去。太傳司馬孚哭拜於奐前曰:「臣身爲魏臣,終不背魏也。」【毛曹氏篡漢時,曹家宗族中卻無此人。】炎見孚如此,封孚爲安平王。孚不受而退。是日文武百官,再拜於台下,三呼萬歲。炎紹魏統,國號大晉,改元爲太始元年,大赦天下。魏遂亡。後人有詩歎曰:
晉國規模如魏王,陳留蹤跡似山陽。
重行受禪台前事,回首當年止自傷。
晉帝司馬炎,【毛漢以炎興爲年號,恰合司馬炎之名,亦讖也。】追諡司馬懿爲宣帝,伯父司馬師爲景帝,父司馬昭爲文帝,立七廟以光祖宗。那七廟?漢征西將軍司馬鈞,鈞生豫章太守司馬亮,亮生潁川太守司馬雋,雋生京兆尹司馬防,防生宣帝司馬懿,懿生景帝司馬師、文帝司馬昭:是爲七廟也。【毛家批:曹丕不聞帝曹騰、曹嵩,晉則更有勝焉者。】大事已定,每日設朝,計議伐吳之策。正是:
漢家城郭已非舊,吳國江山將復更。
未知怎生伐吳,且看下文分解。

◎ 第一百二十回 薦杜預老將獻新謀 降孫皓三分歸一統

【此回紀三分之終,而非紀一統之始也。書爲三國而作,則重在三國,而不重在晉也。推三國之所自合,而歸結於晉武;猶之原三國之所從分,而追本於桓、靈也。以虎狼之秦而吞六國,則始皇不可以比湯、武;以篡竊之晉而并三國,則武帝豈足以比高、光?晉之劉毅對司馬炎曰:「陛下可比漢之桓、靈。」然《三國》一書,以桓、靈起之,即謂以桓、靈收之可耳。
前回晉之篡魏,與魏之篡漢,相對而成篇;此回炎之取吳,亦與昭之取蜀,相對而成篇。而前回於不相似之中,便有特特相類者,見報應之不殊也;此回於極相似之中,偏有特特相反者,見事變之不一也。如鄧艾之拒姜維,悉力攻擊;而羊祜之交陸抗,通好饋遺,則大異。鍾會之忌鄧艾,彼此不合;而杜預之繼羊祜,前後一心,則大異。伐蜀之議,決諸終朝;而伐吳之議,遲之又久,則大異。平蜀之役,二將不還;而平吳之役,全師皆返,則大異。「此間樂,不思蜀」之劉禪,以懦而稱臣;而「設此座以待陛下」之孫皓,以剛而屈首,則又大異。至於取蜀之難,難在事後:鄧艾專焉,鍾會叛焉,姜維構焉,而邵悌憂之,劉實知之,司馬昭亦料之矣;取吳之難,難在事先:羊祜請焉,杜預勸焉,王浚、張華又贊焉,而馮純沮之,荀勖、賈充沮之,王渾、胡奮亦欲緩之矣。比類而觀,更無分寸雷同,絲毫合掌。凡書至終篇,每虞其易盡。有如此之竿頭百尺,愈出愈奇者哉!
《三國》一書,每至兩軍相聚、兩將相持,寫其勇者,披堅執銳,以決死生;寫其智者,殫慮竭思,以衡巧拙:幾於荊棘成林,風雲眩目矣。忽於此回見一輕裘緩帶之羊祜,居然文士風流;又見一饋酒受藥之陸抗,無異良朋贈答。令人氣定神閒,耳目頓易,直覺險道化爲康莊,兵氣銷爲日月,真夢想不到之文。
或謂大夫之交不越境,以羊、陸二人交歡邊境,如宋華元、楚子反之自平於下,毋乃有違君命乎?予曰不然。一施德而一施暴,則人盡舍暴而歸德,而施暴者將爲施德者之所制矣。彼以德懷我之人,是欲不戰而服我也;我亦以德懷彼之人,是亦欲不戰而服彼也。外似於相和,而意實主於相敵,又何議焉?
中原之兵,所以難於取吳者,有前事以爲之鑒也。周郎有赤壁之捷,陸遜有猇亭之捷,徐盛有南徐之捷,朱桓有江陵之捷,周魴有石亭之捷,丁奉有徐塘之捷,斯誠未易圖矣。而郭知從前之難,則屢戰而不克;向後之易,則一戰而成功。貫索之艦,斷之以刀,連環之舟,焚之以火,吳之摧敵者有然;時移勢改,險不足恃。凡古今成敗無常,皆當以此類之。
三國之興,始於漢祚之衰;而漢祚之衰,則出於閹豎之欺君與亂臣之竊國也。一部大書,始之以張讓、趙忠,而終之以黃皓、岑昏,可爲閹豎之戒。首篇之末,結之以張飛之欲殺董卓;終篇之末,結之以孫皓之譏切賈充,可爲亂臣之戒。
三國以漢爲主,於漢之亡可以終篇矣;然篡漢者魏也,漢亡而漢之仇國未亡,未足快讀者之心也。漢以魏爲仇,於魏之亡,又可以終篇矣;然能助漢者吳也,漢亡而漢之與國未亡,猶未足竟讀者之志也,故必以吳之亡爲終也。至於報報之反,未有已時。禪、皓稽首於前,而懷、湣亦受執於後;師、昭上逼其主,而安、恭亦見逼於臣;西晉以中原而井建業,東晉又以建業而棄中原;晉主以司馬而吞劉氏,宋主又以劉氏而奪司馬:則自有兩晉之史在,不得更贅於三國之末矣。】
卻說吳主孫休,聞司馬炎已篡魏,知其必將伐吳,憂慮成疾,臥床不起,乃召丞相濮陽興入宮中,令太子孫𩅦出拜。吳主把興臂、手指𩅦而卒。興出,與群臣商議,欲立太子孫𩅦爲君。左典軍萬彧曰:「𩅦幼不能專政,不若取烏程侯孫皓立之。」【何不仍求孫亮而復立之?】左將軍張布亦曰:「皓才識明斷,堪爲帝王。」丞相濮陽興不能決,入奏朱太后。太后曰:「吾寡婦人耳,安知社稷之事?卿等斟酌立之可也。」興遂迎皓爲君。皓字元宗,大帝孫權太子孫和之子也。當年七月,即皇帝位,改元爲元興元年,封太子孫單(上雨下單)爲豫章王,追諡父和爲文皇帝,尊母何氏爲太后,【若論入繼大統,便不當自帝其父。】加丁奉爲右大司馬。次年改爲甘露元年。皓兇暴日甚,酷溺酒色,寵幸中常侍岑昏。【又是一個中常侍,與蜀之黃皓正是一對。】濮陽興、張布諫之,皓怒,斬二人,滅其三族。【第一便殺兩個顧命定策大臣,其亡可知。】由是廷臣緘口,不敢再諫。又改寶鼎元年,以陸凱、萬彧爲左右丞相。時皓居武昌,揚州百姓溯流供給,甚苦之;又奢侈無度,公私匱乏。陸凱上疏諫曰:
今無災而民命盡,無爲而國財空,臣竊痛之。昔漢室既衰,三家鼎立;今曹、劉失道,皆爲晉有:此目前之明驗也。臣愚但爲陛下惜國家耳。武昌土地險瘠,非王者之都。且童謠云:「寧飲建業水,不食武昌魚;寧還建業死,不止武昌居!」此足明民心與天意也。今國無一年之蓄,有露根之漸;官吏爲苛擾,莫之或恤。大帝時,後宮女不滿百;景帝以來,乃有千數。此耗財之甚者也。又左右皆非其人,群黨相挾,害忠隱賢,此皆蠹政病民者也。願陛下省百役,罷苛擾,簡出宮女,清選百官,則天悅民附而國安矣。
疏奏,皓不悅。又大興土木作昭明宮,令文武各官入山采木。【又有曹睿之風。】又召術士尚廣,令筮蓍問取天下之事。尚對曰:「陛下筮得吉兆:庚子歲,青蓋當入洛陽。」【爲後文降晉之兆。劉禪誤信師婆,師婆之言不應;孫皓誤信術士,術士之言卻應。】皓大喜,謂中書丞華核曰:「先帝納卿之言,分頭命將,沿江一帶,屯數百營,命老將丁奉總之。朕欲兼併漢土,以爲蜀主復仇,當取何地爲先?」【既好土木,又好甲兵,其亡可知。】核諫曰:「今成都不守,社稷傾崩,司馬炎必有吞吳之心。陛下宜修德以安吳民,乃爲上計。若強動兵甲,正猶披麻救火,必致自焚也。願陛下察之。」【前以一吳伐一魏,尚不能勝;今晉兼魏、蜀,是又兩魏矣,以一吳伐兩魏豈能勝乎?華核之言最是老成。】皓大怒曰:「朕欲乘時恢復舊業,汝出此不利之言!若不看汝舊臣之面,斬首號令!」叱武士推出殿門。華核出朝歎曰:「可惜錦繡江山,不久屬於他人矣!」【爲吳亡伏筆。】遂隱居不出。於是皓令鎮東將軍陸抗部兵屯江口,以圖襄陽。
早有消息報入洛陽,近臣奏知晉主司馬炎。晉主聞陸抗寇襄陽,與眾官商議。賈充出班奏曰:「臣聞吳國孫皓,不修德政,專行無道。陛下可詔都督羊祜率兵拒之,俟其國中有變,乘勢攻取,東吳反掌可得也。」【平吳之未遣杜預而先遣羊祜,猶平蜀之未遣鍾會而先遣鄧艾也。】炎大喜,即降詔遣使到襄陽,宣諭羊祜。祜奉詔,整點軍馬,預備迎敵。自是羊祜鎮守襄陽,甚得軍民之心。吳人有降而欲去者,皆聽之。減戍邏之卒,用以墾田八百餘頃。【與孔明屯田渭濱,姜維屯田遝中,前後相似。】其初到時,軍無百日之糧;及至末年,軍中有十年之積。祜在軍,嘗著輕裘,繫寬頻,不披鎧甲,帳前侍衛者不過十餘人。【彬彬然有儒雅之風,其視羽扇綸巾亦不多讓。】一日,部將入帳稟祜曰:「哨馬來報:吳兵皆懈怠。可乘其無備而襲之,必獲大勝。」祜笑曰:「汝眾人小覷陸抗耶?此人足智多謀,日前吳主命之攻拔西陵,斬了步闡及其將士數十人,吾救之無及。【在羊祜口中補前文所未及。】此人爲將,我等只可自守,候其內有變,方可圖取。若不審時勢而輕進,此取敗之道也。」【自鄧艾與姜維苦戰之後,又見此一段不戰之文,出人意外。】眾將服其論,只自守疆界而已。
一日,羊祜引諸將打獵,正值陸抗亦出獵。羊祜下令:「我軍不許過界。」眾將得令,止於晉地打圍,不犯吳境。陸抗望見,歎曰:「羊將軍有紀律,不可犯也。」日晚各退。【曹操與孫權書曰:「願與將軍會獵於吳。」是以獵爲戰也。今觀此二人之獵,何其從容不迫兩無猜忌乎!】祜歸至軍中,察問所得禽獸,被吳人先射傷者皆送還。【更妙。】吳人皆悅,來報陸抗。抗召來人入,問曰:「汝主帥能飲酒否?」來人答曰:「必得佳釀,則飲之。」抗笑曰:「吾有鬥酒,藏之久矣。今付與汝持去,拜上都督。此酒陸某親釀自飲者,特奉一勺,以表昨日出獵之情。」【周瑜飲玄德以酒是歹意,陸抗送羊祜以酒是美情。】來人領諾,攜酒而去。左右問抗曰:「將軍以酒與彼,有何主意?」抗曰:「彼既施德於我,我豈得無以酬之?」眾皆愕然。
卻說來人回見羊祜,以抗所問并奉酒事,一一陳告。祜笑曰:「彼亦知吾能飲乎?」遂命開壺取飲。部將陳元曰:「其中恐有奸詐,都督且宜慢飲。」祜笑曰:「抗非毒人者也,不必疑慮。」竟傾壺飲之。【關公飲魯肅之酒是大膽,羊祜飲陸抗之酒是雅量。】自是使人通問,常相往來。一日,抗遣人候祜。祜問曰:「陸將軍安否?」來人曰:「主帥臥病數日未出。」祜曰:「料彼之病,與我相同。吾已合成熟藥在此,可送與服之。」【孔明識周郎之病以不藥藥之,羊祜識陸抗之病即以藥藥之。一是賭智鬥巧,一是開心見誠。】來人持藥回見抗。眾將曰:「羊祜乃是吾敵也,此藥必非良藥。」抗曰:「豈有鴆人羊叔子哉!【曹操不信華陀,是奸雄機智;陸抗不疑羊祜,是良將高懷。】汝眾人勿疑。」遂服之。次日病癒,眾將皆拜賀。抗曰:「彼專以德,我專以暴,是彼將不戰而服我也。今宜各保疆界而已,無求細利。」【正是羊叔子敵手。】眾將領命。
忽報吳主遣使來到,抗接入問之。使曰:「天子傳諭將軍:作急進兵,勿使晉人先入。」抗曰:「汝先回,吾隨有疏章上奏。」使人辭去,抗即草疏遣人繼到建業。【時吳主皓已還都建業。】近臣呈上,皓拆觀其疏,疏中備言晉未可伐之狀,且勸吳主修德慎罰,以安內爲念,不當以黷武爲事。吳主覽畢大怒曰:「朕聞抗在邊境與敵人相通,今果然矣!」遂遣使罷其兵權,降爲司馬,卻令左將軍孫冀代領其軍。【閻宇代姜維,蜀主但有其意;孫冀代陸抗,吳主竟有其事。】群臣皆不敢諫。吳主皓自改元建衡,至鳳凰元年,恣意妄爲,窮兵屯戍,上下無不嗟怨。丞相萬彧、將軍留平、大司農樓玄三人見皓無道,直言苦諫,皆被所殺。前後十餘年,殺忠臣四十餘人。【羊祜所謂孫皓之暴過於劉禪,正爲此也。】皓出入常帶鐵騎五萬。群臣恐怖,莫敢奈何。
卻說羊祜聞陸抗罷兵,孫皓失德,見吳有可乘之機,乃作表遣人往洛陽請伐吳。【陸抗諫伐晉而羊祜請伐吳,其言似異而其音實同。】其略曰:
夫期運雖天所授,而功業必因人而成。【此將「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」二語倒轉說來。孔明謂天時之不可強,羊祜謂人事之不可怠。】今江淮之險,不如劍閣;孫皓之暴,過於劉禪。吳人之困,甚於巴蜀,而大晉兵力,盛於往時。不於此際平一四海,而更阻兵相守,使天下困於征戍,經歷盛衰,不可長久也。【非好黷武,正欲止武;非好動兵,正欲息兵。蓋吳平則征戍可息也。】
司馬炎觀表大喜,便令興師。【伐吳之事,於此一緊。】賈充、荀勖、馮紞三人,力言不可,炎因此不行。【伐吳之事,於此一寬,此是第一層曲折。】祜聞上不允其請,歎曰:「天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。今天與不取,豈不大可惜哉!」【亦是至言。】至咸寧四年,羊祜入朝,奏辭歸鄉養病。炎間曰:「卿有何安邦之策,以教寡人?」祜曰:「孫皓暴虐已甚,於今可不戰而克。若皓不幸而歿,更立賢君,則吳非陛下所能得也。」【陸抗未去,則吳不可得;孫皓既死,則吳亦不可得。】炎大悟曰:「卿今便提兵往伐,若何?」【伐吳之事,又於此一緊。】祜曰:「臣年老多病,不堪當此任。陛下另選智勇之士,可也。」【伐吳之事,又於此一寬,此第二層曲折。】遂辭炎而歸。是年十一月,羊祜病危,司馬炎車駕親臨其家問安。炎至臥榻前,祜下淚曰:「臣萬死不能報陛下也!」炎亦泣曰:「朕深恨不能用卿伐吳之策。今日誰可繼卿之志?」祜含淚而言曰:「臣死矣,不敢不盡愚誠,右將軍杜預可任。若伐吳須當用之。」【鍾會與鄧艾彼此相妒,羊祜與杜預前後相薦,與前回相反而相對。】炎曰:「舉善薦賢,乃美事也。卿何薦人於朝,即自焚奏稿,不令人知耶?」【鍾會伐國欲密,羊祜薦人亦欲密。伐國之密,恐其備我也;薦人之密,恐其感我也。恐其備我不足奇,恐其感我則奇矣。】祜曰:「拜官公朝,謝恩私門,臣所不取也。」【如此則免朝廷朋黨之疑,可爲萬世人臣之法。】言訖而亡。炎大哭回宮,敕贈太傅、鉅平侯。南州百姓聞羊祜死,罷市而哭。江南守邊將士,亦皆哭泣。襄陽人思祜存日,常游於峴山,遂建廟立碑,四時祭之。往來人見其碑文者,無不流涕,故名爲「墮淚碑」。【與蜀人之思武侯、南人之思武侯仿佛相似。】後人有詩歎曰:
曉日登臨感晉臣,古碑零落峴山春。
松間殘露頻頻滴,疑是當年墮淚人。
晉主以羊祜之言,拜杜預爲鎮南大將軍,都督荊州事。杜預爲人,老成練達,好學不倦,最喜讀左丘明《春秋傳》,坐臥常自攜,每出入必使人持《左傳》於馬前,時人謂之「《左傳》癖」。【關公好讀《春秋》,杜預好讀《左傳》,正復相對。】及奉晉主之命,在襄陽撫民養兵,準備伐吳。
此時吳國丁奉、陸抗皆死,吳主皓每宴群臣,皆令沉醉;又置黃門郎十人爲糾彈官。宴罷之後,各奏過失,有犯者或剝其面,或鑿其眼。【此斷脛剖心之類也。不意讀至《三國演義》終篇,如見《封神演義》首卷。】由是國人大懼。晉益州刺史王浚上疏請伐吳。其疏曰:
孫皓荒淫凶逆,宜速征伐。若一旦皓死,更立賢主,則強敵也;伐之當急者一。臣造船七年,日有朽敗;【伐之當急者二。】臣年七十,死亡無日。【伐之當急者三。】三者一乖,則難圖矣。願陛下無失事機。【孔明《出師表》有六不可解,王浚伐吳表有三不可失。孔明意在盡人事,王浚意在順天時。】
晉主覽疏,遂與群臣議曰:「王公之論,與羊都督暗合。朕意決矣。」【伐吳之事,又於此一緊。】侍中王渾奏曰:「臣聞孫皓欲北上,軍伍已皆整備,聲勢正盛,難與爭鋒。更遲一年以待其疲,方可成功。」晉主依其奏,乃降詔止兵莫動。【伐吳之事,又於此一寬,此第三層曲折。】退入後宮,與秘書丞張華圍棋消遣。【不用王浚緊著,卻用王渾緩著;不依王浚著有用之著,卻與張華著無用之著。文勢至此,又是一頓。】近臣奏邊庭有表到。晉主開視之,乃杜預表也。表略云:
往者,羊祜不博謀於朝臣,而密與陛下計,故令朝臣多異同之議。凡事當以利害相校。度此舉之利,十有八九,而其害止於無功耳。自秋以來,討賊之形頗露。今若中止,孫皓恐怖,徙都武昌,完修江南諸城,遷其居民,城不可攻,野無所掠,則明年之計亦無及矣。
晉主覽表才罷,張華突然而起,推卻棋枰,斂手奏曰:「陛下聖武,國富民強;吳主淫虐,民憂國敝。今若討之,可不勞而定。願勿以爲疑。」【棄了局中之著,卻助表中之著,紙上與局中無異也。若失此機會,則一著錯,滿盤差矣。】晉主曰:「卿言洞見利害,朕復何疑。」【羊祜之棋,全賴杜預爲之終局;杜預之棋,又虧張華爲之幫局。而孫皓之棋,乃於是結局矣。伐吳之事,又於此一緊。】即出升殿,命鎮南大將軍杜預爲大都督,引兵十萬,出江陵;鎮東大將軍、琅琊王司馬冑,出塗中;征東大將軍王渾,出橫江;建威將軍王戎,出武昌;平南將軍胡奮,出夏口。各引兵五萬,皆聽預調用。【以上是五路陸兵。】又遣龍驤將軍王浚、廣武將軍唐彬,浮江東下,水陸兵二十餘萬,戰船數萬艘。【以上是二路水兵。】又令冠南將軍楊濟,出屯襄陽,節制諸路人馬。【如平蜀之有衛瓘監軍。】
早有消息報入東吳。吳主皓大慌,急召丞相張悌、司徒何植、司空膝循,計議退兵之策。悌奏曰:「可令車騎將軍伍延爲都督,進兵江陵,迎敵杜預;驃騎將軍孫歆進兵拒夏口等處軍馬。臣敢爲軍師,領左將軍沈瑩、右將軍諸葛靚,引兵十萬,出兵牛渚,接應諸路軍馬。」【吳兵只三路。】皓從之,遂令張悌引兵去了。皓退入後宮,不安憂色。幸臣中常侍岑昏問其故。皓曰:「晉兵大至,諸路已有兵迎之;爭奈王浚率兵數萬,戰船齊備,順流而下,其鋒甚銳,朕因此憂也。」昏曰:「臣有一計,令王浚之舟,皆爲齏粉矣。」皓大喜,遂問其計。岑昏奏曰:「江南多鐵,可打連環索百餘條,長數百丈,每環重二三十斤,於沿江緊要去處橫截之。再造鐵錐數萬,長丈餘,置於水中。若晉船乘風而來,逢錐則破,豈能渡江也?」【岑昏獻計雖是下策,猶勝於黃皓之請師婆也。○東吳前幾番禦敵都是用火,此一番禦敵卻是用金。】皓大喜,傳令撥匠工於江邊連夜造成鐵索、鐵錐,設立停當。
卻說晉都督杜預,兵出江陵,令牙將周旨引水手八百人,乘小舟暗渡長江,【鄧艾使人偷越山嶺,杜預使人暗渡長江,前後仿佛相似。】夜襲樂鄉,多立旌旗於山林之處,日則放炮擂鼓,夜則各處舉火。旨領命,引眾渡江,伏於巴山。次日,杜預領大軍水陸并進。前哨報導:「吳主遣伍延出陸路,陸景出水路,【陸景一路又在此處初出,敘法參差。】孫歆爲先鋒:三路來迎。」杜預引兵前進,孫歆船早到。兩兵初交,杜預便退。歆引兵上岸,迤邐追時,不到二十里,一聲炮響,四面晉兵大至,吳兵急回。杜預乘勢掩殺,吳兵死者不計其數。孫歆奔到城邊,周旨八百軍混雜於中,就城上舉火。歆大驚曰:「北來諸軍乃飛渡江也!」【杜預巴山之兵,與鄧艾陰平之兵,仿佛相似。】急欲退時,被周旨大喝一聲,斬於馬下。【了卻吳兵第二路。】陸景在船上,望見江南岸上一片火起,巴山上風飄出一面大旗,上書「晉鎮南大將軍杜預」。【杜預渡江,卻在陸景眼中敘出,倍覺聲勢。】陸景大驚,欲上岸逃命,被晉將張尚馬到斬之。【了卻陸景。】伍延見各軍皆敗,乃棄城走,被伏兵捉住,縛見杜預。預曰:「留之無用。」叱令武士斬之。【了卻吳兵第一路。】遂得江陵。於是沅、湘一帶,直抵廣州諸郡,守令皆望風齎印而降。【省筆之法。】預令人持節安撫,秋毫無犯。遂進兵攻武昌,武昌亦降。杜預軍威大振,遂大會諸將,共議取建業之策。【如鄧艾之取成都。】胡奮曰:「百年之寇,未可盡服。方今春水泛漲,難以久住。可俟來春,更爲大舉。」【如田續之阻鄧艾。○伐吳之事又於此一寬,此第四層曲折。】預曰:「昔樂毅濟西一戰而并強齊,今兵威大振,如破竹之勢,數節之後,皆迎刃而解,無復有著手處也。」【事如破竹,文亦如破竹。】遂馳檄約會諸將,一齊進兵,攻取建業。【伐吳之事又於此一緊。】時龍驤將軍王浚率水兵順流而下。前哨報說:「吳人造鐵索,沿江橫截;又以鐵錐置於水中爲準備。」浚大笑,遂造大筏數十方,上縛草爲人,披甲執杖,立於周圍,順水放下。【江中草人乃孔明所以借箭者,不意此事反爲北軍所用。】吳兵見之,以爲活人,望風先走。暗錐著筏,盡提而去。又於筏上作大炬,長十餘丈,大十餘圍,以麻油灌之,但遇鐵索,燃炬燒之,須臾皆斷。【東吳欲用金克水,王浚卻用火克金。】兩路從大江而來。所到之處,無不克勝。
卻說東吳丞相張悌,令左將軍沈瑩、右將軍諸葛靚,來迎晉兵。瑩謂靚曰:「上流諸軍不作提防,吾料晉軍必至此,宜盡力以敵之。若幸得勝,江南自安。今渡江與戰,不幸而敗,則大事去矣。」靚曰:「公言是也。」言未畢,人報晉兵順流而下,勢不可當。二人大驚,慌來見張悌商議。靚謂悌曰:「東吳危矣,何不遁去?」【方知答應沉瑩乃是勉強。】悌垂泣曰:「吳之將亡,賢愚共知;今若君臣皆降,無一人死於國難,不亦辱乎!」【此處若無死難之人,不獨吳國無氣色,即書中煞尾亦無氣色。】諸葛靚亦垂泣而去。張悌與沉瑩揮兵抵敵,晉兵一齊圍之。周旨首先殺入吳營。張悌獨奮力搏戰,死於亂軍之中。沈瑩被周旨所殺。【了卻吳兵第三路。】吳兵四散敗走。後人有詩贊張悌曰:
杜預巴山見大旗,江東張悌死忠時。
已拚王氣南中盡,不忍偷生負所知。
卻說晉兵克了牛渚,深入吳境。王浚遣人馳報捷音,晉主炎聞知大喜。賈充奏曰:「吾兵久勞於外,不服水土,必生疾病。宜召軍還,再作後圖。」【伐吳之事又於此一寬,此第五層曲折。○以上凡作五番頓跌,出人意外。】張華曰:「今大兵已入其巢,吳人膽落,不出一月,孫皓必擒矣。若輕召還,前攻盡廢,誠可惜也。」【棋局可以不完,兵局不可不完。】晉主未及應,賈充叱華曰:「汝不省天時地利,欲妄邀功績,困弊士卒,雖斬汝不足以謝天下!」【賈充更無他長,但會相幫弒君耳。】炎曰:「此是朕意,華但與朕同耳,何必爭辯!」忽報杜預馳表到。晉主視表,亦言宜急進兵之意。晉主遂不復疑,竟下征進之命。【伐吳之事,又於此一緊。】王浚等奉了晉主之命,水陸并進,風雷鼓動,吳人望旗而降。吳主皓聞之,大驚失色。諸臣告曰:「北兵日近,江南軍民不戰而降,將如之何?」皓曰:「何故不戰?」眾對曰:「今日之禍,皆岑昏之罪,請陛下誅之。臣等出城決一死戰。」皓曰:「量一中貴,何能誤國?」眾大叫曰:「陛下豈不見蜀之黃皓乎!」【姜維以黃皓比張讓,吳人又以岑昏比黃皓,三人正是一般。】遂不待吳主之命,一齊擁入宮中,碎割岑昏,生啖其肉。陶浚奏曰:「臣領戰船皆小,願得二萬兵乘大船以戰,自足破之。」皓從其言,遂撥禦林諸軍與陶浚上流迎敵。前將軍張象,率水兵下江迎敵。二人部兵正行,不想西北風大起,【此時東風不可復借矣。】吳兵旗幟,皆不能立,盡倒豎於舟中;兵卒不肯下船,四散奔走,只有張象數十軍待敵。
卻說晉將王浚,揚帆而行,過三山,舟師曰:「風波甚急,船不能行;且待風勢少息行之。」浚大怒,拔劍叱之曰:「吾目下欲取石頭城,何言住耶!」遂擂鼓大進。【若避險峻,不能取蜀;若畏風波,何以取吳?】吳將張象引從軍請降。浚曰:「若是真降,便爲前部立功。」象回本船,直至石頭城下,叫開城門,接入晉兵。孫皓聞晉兵已入城,欲自刎。中書今胡沖、光祿勳薛瑩奏曰:「陛下何不效安樂公劉禪乎?」皓從之,亦輿櫬自縛,率諸文武,詣王浚軍前歸降。【剝面鑿眼之威何處去了。】浚釋其縛,焚其櫬,以王禮待之。唐人有詩歎曰:
西晉樓船下益州,金陵王氣黯然收。
千尋鐵鎖沉江底,一片降旗出石頭。
人世幾回傷往事,山形依舊枕寒流。
今逢四海爲家日,故壘蕭蕭蘆荻秋。
於是東吳四州,八十三郡,三百一十三縣,戶口五十二萬三千,官吏三萬二千,兵二十三萬,男女老幼二百三十萬,米穀二百八十萬斛,舟船五千餘艘,後官五千餘人,皆歸大晉。【令人追想孫策破劉繇時。】大事已定,出榜安民,盡封府庫倉廩。次日,陶浚兵不戰自潰。琅琊王司馬冑并王戎大兵皆至,見王浚成了大功,心中忻喜。次日,杜預亦至,大犒三軍,開倉賑濟吳民。於是吳民安堵。惟有建平太守吾彥,拒城不下。聞吳亡,乃降。【如蜀之有霍戈。】王浚上表報捷。朝廷聞吳已平,君臣皆賀上壽。晉主執杯流涕曰:「此羊太傅之功也,惜其不親見之耳!」【此杯亦是墮淚杯。】驃騎將軍孫秀退朝,向南而哭曰:「昔討逆壯年,以一校尉創立基業;今孫皓舉江南而棄之!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!」【此數語抵一篇「麥秀」之歌。】
卻說王浚班師,遷吳主皓赴洛陽面君。皓登殿稽首以見晉帝。【此是青蓋入洛陽矣。】帝賜坐曰:「朕設此座以待卿久矣。」皓對曰:「臣於南方,亦設此座以待陛下。」【孫皓應對捷於劉禪,然只是南人輕薄嘴耳。】帝大笑。賈充問皓曰:「聞君在南方,每鑿人眼目,剝人面皮,此何等刑耶?」皓曰:「人臣弒君及奸佞不忠者,則加此刑耳。」【明明道著下官。】充默然甚愧。帝封皓爲歸命侯,子孫封中郎,隨降宰輔皆封列侯。丞相張悌陣亡,封其子孫。封王浚爲輔國大將軍。其餘各加封賞。
自此三國歸於晉帝司馬炎,爲一統之基矣。【一部大書,此一句是總結。】此所謂「天下大勢,合久必分,分久必合」者也。【直應轉首回起語,真一部如一句。】後來後漢皇帝劉禪亡於晉泰康七年,魏主曹奐亡於太康元年,吳主孫皓亡於太康四年,皆善終。【不以司馬炎作結,仍以三國之主作結,方是《三國志》煞尾。】後人有古風一篇,以敘其事曰:
高祖提劍入咸陽,炎炎紅日升扶桑。
光武龍興成大統,金烏飛上天中央。
哀哉獻帝紹海宇,紅輪西墜咸池傍。
何進無謀中貴亂,涼州董卓居朝堂。
王允定計誅逆黨,李傕郭汜興刀槍。
四方盜賊如蟻聚,六合奸雄皆鷹揚。
孫堅孫策起江左,袁紹袁術興河梁。
劉焉父子據巴蜀,劉表軍旅屯荊襄。
張燕張魯霸南鄭,馬騰韓遂守西涼。
陶謙張繡公孫瓚,各逞雄才占一方。
曹操專權居相府,牢籠英俊用文武。
威挾天子令諸侯,總領貔貅鎮中土。
樓桑玄德本皇孫,義結關張願扶主。
東西奔走恨無家,將寡兵微作羈旅。
南陽三顧情何深,臥龍一見分寰宇。
先取荊州後取川,霸業圖王在天府。
嗚呼三載逝升遐,白帝託孤堪痛楚!
孔明六出祁山前,願以只手將天補。
何期歷數到此終,長星半夜落山塢!
姜維獨憑氣力高,九伐中原空劬勞。
鍾會鄧艾分兵進,漢室江山盡屬曹。
丕睿芳髦才及奐,司馬又將天下交。
受禪台前雲霧起,石頭城下無波濤。
陳留歸命與安樂,王侯公爵從根苗。
紛紛世事無窮盡,天數茫茫不可逃。
鼎足三分已成夢,後人憑弔空牢騷。
【此一篇古風,將全部事蹟隱括其中,而末二語以一「夢」字、一「空」字結之,正與首回詞中之意相合。一部大書以詞起,以詩收,絕妙筆法。】

凡例

一、俗本之乎者也等字,大半齟齬不通;又詞語冗長,每多複遝處。今悉依古本改正,頗覺直捷痛快。
一、俗本記事多訛,如昭烈聞雷失筋,及馬騰入京遇害、關封漢壽亭侯之類,皆與古本不合。又曹后罵曹丕,詳於范曄《後漢書》中,而俗本反誤書其黨惡;孫夫人投江而死,詳於《梟姬傳》中,而俗本但記其歸吳,今悉依古本辨定。
一、事不可闕者,如關公秉燭達旦、管寧割席分坐、曹操分香賣履、於禁陵廟見畫,以至武侯夫人之才、康成侍兒之慧、鄧艾鳳兮之對、鍾會不汗之答、杜預《左傳》之癖,俗本皆刪而不錄。今悉依古本存之,使讀者得窺全豹。
一、《三國》文字之佳,其錄於《文選》中者,如孔融《薦彌衡表》、陳琳《討曹操檄》,實可與前、後《出師表》并傳,俗本皆闕而不載。今悉以古本增入,以備好古者之覽觀焉。
一、俗本題綱,參差不對,錯亂無章;又於一回之中,分上下兩截。今悉體作者之意而聯貫之,每回必以二語對偶爲題,務取精工,以快悅者之目。
一、俗本謬託李卓吾先生批閱,而究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;其評中多有唐突昭烈、謾罵武侯之語,今俱削去,而以新評校正之。
一、俗本之尤可笑者,於事之是者則圈點之,於事之非者除抹之,不論其文而論其事,則《春秋》弒君三十六、亡國五十二,將盡取聖人之經而塗之抹之耶?今斯編評閱處,有圈點而無塗抹,一洗從前之陋。
一、敘事之中夾帶詩詞,本是文章極妙處。而俗本每至「後人有詩歎曰」,便處處是周靜軒先生,而其詩又甚俚鄙可笑。今此編悉取唐、宋名人作以實之,與俗本大不相同。
一、七言律詩起於唐人,若漢則未聞七言律也。俗本往往捏造古人詩句,如鍾繇、王朗頌銅雀台,蔡瑁題館驛屋壁,皆僞作七言律體,殊爲識者所笑。今悉依古本削去,以存其真。
一、後人捏造之事,有俗本演義所無而今日傳奇所有者,如關公斬貂蟬、張飛捉周瑜之類,此其誣也,則今人之所知也;有古本《三國志》所無而俗本演義所有者,如諸葛亮欲燒魏延於上方谷、諸葛贍得鄧艾書而猶豫未決之類,此其誣也,則非今人之所知也。不知其誣,毋乃冤古人太甚!今皆削去,使讀者不爲齊東所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