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4月18日 星期一

《第五十六回 曹操大宴銅雀臺 孔明三氣周公瑾》



1 曹操赤壁賦詩,在未敗之前,是賞心樂事;銅臺大宴,在既敗之後,只算解悶消愁。未敗之前,其語驕;既敗之後,其語遜。然其曰願題墓道云「曹侯之墓」,則奸雄欺人之語也。心則奸雄,口則聖賢。不但瞞眾人,又欲瞞君子;不但瞞一時,直欲瞞盡天下後世:其斯之謂老瞞乎!
2 操以備之得荊州比龍之得水,其視備一龍也。乃自青梅煮酒之時,以龍比英雄,而曰「英雄惟使君與操」,則其自視亦一龍也。向則一龍失水,一龍得水,失水之龍,猶受制於得水之龍。而今則兩龍皆得水矣:操以兗、許為水,而玄德以荊、襄為水。然玄德之得荊州,猶是借來之水,不若得西川方為自有之水,是得荊州猶未可云得水也。乃玄德不以荊州為水,亦不以西川為水,而直以孔明為水耳。以西川為水,則得水尚在荊州之後;以孔明為水,則得水已在荊州之前。況孔明固所稱臥龍也,玄德遇孔明,如龍得水;孔明遇玄德,亦如龍得水。其臥南陽,以為勿用之潛龍;其出茅廬,則在田之見龍;其助玄德以討曹操,則奉應運之飛龍,以敵戰野之棄龍。水以濟水,龍以輔龍。曹操雖如鬼如蜮,安能以一水敵二水,一龍當二龍哉!
3 孫權之表劉備為荊州牧,非結備也,正欲使曹之忌備而攻備也。操攻備,而我得乘間以取荊州,是佯以己之所欲者讓備,而實欲以備之所有者歸我也。操之以周瑜為南郡守,非畏瑜也,正畏備而欲使瑜之攻備也。瑜攻備,而我亦得乘間以取荊州,是名以備之所得者授瑜,而實欲以我之所失者還歸我也。然則以荊州劉表,即是魯肅索荊州之心;以南郡授周瑜,無異曹仁守南郡之意:兩樣機謀,一樣詭譎。《戰國策》中多有此等文字,不謂於《三國》往往見之。
4 魯肅之索荊州者三,孔明之辭魯肅者亦三:初以劉琦未死辭之,繼以候取西川辭之,終又以不忍取西川辭之。前既候取西川,而忽云不忍取西川;既云不忍取西川,而其後乃卒取西川:是前與後相謬也,詐也。孫權既使魯肅索荊州,而又表劉備為荊州牧;既表劉備為荊州牧,而又使魯肅索荊州:是前與後亦相謬也,詐也。彼以詐來,故此以詐往耳。孫權之上表,既不足據;而劉備之立契,又何足憑?周瑜之做媒,既非好意;而魯肅之作保,又何必不受騙耶?
5 魯肅見玄德之哭而不忍,是以玄德之假不忍動其真之不忍也;周瑜聞玄德之喜而得意,是以玄德之假得意賺其真得意也。周瑜詐言取蜀而魯肅誤以為真,是老實人不曉得弄虛頭;孔明詐許犒師而周瑜不知其詐,是聰明人又撞了撮空手:寫來真是好看。
6 三顧草廬之文,妙在一連寫去;三氣周瑜之文,妙在斷續敘來。一氣周瑜之後,則有張遼合淝之戰、孔明漢上之攻、玄德南徐之攻以間之;二氣周瑜之後,則又有曹操銅雀臺之宴以間之。其間斷續之處,或長或短,正以參差入妙。
7 周瑜之欲殺玄德者三矣:誘令犒師江上,一也;誘使就婚南徐,二也;劉郎浦之追,三也。其欲殺孔明者亦三也:先使斷糧,是欲令曹操殺之也,一也;繼使造箭,是欲自以軍令殺之也,二也;七星壇之遣將,是不以軍令,而直欲以無罪殺之也,三也。彼有三殺,此有三氣,亦相報之道宜然耳。況以氣報殺,以一報兩,報之猶為厚矣。

8 卻說周瑜被諸葛亮預先埋伏關公、黃忠、魏延三枝軍馬,一擊大敗。黃蓋、韓當急救下船,折卻水軍無數。遙觀玄德、孫夫人車馬僕從,都停住於山頂之上,瑜如何不氣?不該氣別人,只該氣自己。箭瘡未愈,因怒氣沖激,瘡口迸裂,昏絕於地。眾將救醒,開船逃去。孔明教休追趕,自和玄德歸荊州慶喜,賞賜眾將。
9 周瑜自回柴桑,蔣欽等一行人馬自歸南徐報孫權。權不勝忿怒,欲拜程普為都督,起兵取荊州。周瑜又上書,請興兵雪恨。張昭諫曰:「不可。曹操日夜思報赤壁之恨,因恐孫、劉同心,故未敢興兵。今主公若以一時之忿,自相吞並,操必乘虛來攻,國勢危矣。」以此時論之,則張昭之見勝於周瑜。顧雍曰:「許都豈無細作在此?若知孫、劉不睦,操必使人勾結劉備。備懼東吳,必投曹操。若是,則江南何日得安?為今之計,莫若使人赴許都,表劉備為荊州牧。曹操知之,則懼而不敢加兵於東南;且使劉備不恨於主公。然後使心腹用反間之計,令曹、劉相攻,吾乘隙而圖之,斯為得耳。」顧雍之見,更勝張昭。權曰:「元嘆之言甚善。但誰可為使?」雍曰:「此間有一人,乃曹操敬慕者,可以為使。」權問何人。雍曰:「華歆在此,何不遣之?」權大喜。即遣歆齎表赴許都。曹操恨劉備之取徐州,而反詔劉備為徐州牧,欲使呂布忌之也;今東吳亦恨劉備之取荊州,而反表劉備為荊州牧,欲使曹操忌之也:同是一樣機謀。歆領命起程,徑到許都來見曹操。聞操會群臣於鄴郡,慶賞銅雀臺,歆乃赴鄴郡候見。
10 操自赤壁敗後,常思報仇;只疑孫、劉並力,因此不敢輕進。時建安十五年春,造銅雀臺成。築臺是三十四回中事,至此始成,其勞民傷財可知。曹操之有銅雀臺,猶董卓之有郿塢也。操乃大會文武於鄴郡,設宴慶賀。其臺正臨漳河,中央乃銅雀臺,左邊一座名玉龍臺,右邊一座名金鳳臺,各高十丈。上橫二橋相通,千門萬戶,金碧交輝。八言可抵一篇《阿房宮賦》。是日,曹操頭戴嵌寶金冠,身穿綠錦羅袍,宗族都命穿紅,自己卻又穿綠。玉帶珠履,憑高而坐。文武侍立臺下。操欲觀武官比試弓箭,乃使近侍將西川紅錦戰袍一領,掛於垂楊枝上,以一錦袍引出無數錦袍人來。○玄武池中習水戰,是演武於赤壁未敗之前;銅雀臺前掛錦袍,是演武於赤壁既敗之後。下設一箭垛,以百步為界。分武官為兩隊:曹氏宗族俱穿紅,其餘將士俱穿綠,前在赤壁江中,分五色旗號;今在銅雀臺邊,分紅綠兩班。各帶雕弓長箭,跨鞍勒馬,聽候指揮。此日其實好看。操傳令曰:「有能射中箭垛紅心者,即以錦袍賜之;如射不中,罰水一杯。」號令方下,紅袍隊中,一個少年將軍驟馬而出,一個紅。眾視之,乃曹休也。休飛馬往來,奔馳三次,第一個出來射箭的,卻不便射,先往來馳驟作勢。寫得好看。扣上箭,拽滿弓,一箭射去,正中紅心。好看。金鼓齊鳴,夾寫金鼓。眾皆喝採。夾寫眾人。曹操於臺上望見,大喜曰:「此吾家千里駒也!」又夾寫曹操語。方欲使人取錦袍與曹休,只見綠袍隊中一騎飛出,間一個綠。叫曰:「丞相錦袍,合讓俺外姓先取,宗族中不宜攙越。」操視其人,乃文聘也。眾官曰:「且看文仲業射法。」又夾寫眾官語。文聘拈弓縱馬,一箭亦中紅心。好看。眾皆喝採,金鼓亂鳴。二句倒寫,又與前變。聘大呼曰:「快取袍來!」只見紅袍隊中又一將飛馬而出,又一個紅。厲聲曰:「文烈先射,汝何得爭奪?看我與你兩個解箭!」拽滿弓,一箭射去,也中紅心。好看。眾人齊聲喝採。只寫眾人,不寫金鼓,文法又變。視其人,乃曹洪也。先寫箭,後寫人,文法又變。洪方欲取袍,只見綠袍隊裡又一將出,又間一個綠。揚弓叫曰:「你三人射法,何足為奇?看我射來!」眾視之,乃張合也。合飛馬翻身,背射一箭,也中紅心。更好看。四枝箭齊齊的攢在紅心裡。又總寫四箭一句。眾人都道:「好射法!」寫眾人喝採,又變一法。○亦只寫眾人,不寫金鼓。合曰:「錦袍須該是我的!」言未已,紅袍隊中一將飛馬而出,又一個紅。大叫曰:「汝翻身背射,何足稱異?看我奪射紅心!」眾視之,乃夏侯淵也。淵驟馬至界口,紐回身一箭射去,正在四箭當中。更好看。金鼓齊鳴。只寫金鼓,不寫眾人,文法又變。淵勒馬按弓大叫曰:「此箭可奪得錦袍麼?」只見綠袍隊里,一將應聲而出,又間一個綠。大叫:「且留下錦袍與我徐晃!」出徐晃名字,又是一樣寫法。淵曰:「汝更有何射法,可奪我袍?」晃曰:「汝奪射紅心,不足為異。看吾單取錦袍!」拈弓搭箭,遙望柳條射去,恰好射斷柳條,錦袍墜地。一發好看。徐晃飛取錦袍,披於身上,綠袍人變做紅袍人矣。驟馬至臺前聲喏曰:「謝丞相袍!」看至此,疑已結奪袍之局矣,不謂其殊未已也。曹操與眾官無不稱羨。一總寫了曹操與眾官一句。晃纔勒馬要回,猛然臺邊躍出一個綠袍將軍,敘法又變。大呼曰:「你將錦袍那裡去?早早留下與我。」眾視之,乃許褚也。晃曰:「袍已在此,汝何敢強奪!」褚更不回答,竟飛馬來奪袍。妙在奪得無理。○以前都是紅袍人與綠袍人相爭,此卻是綠袍隊裡自相爭奪。然此時徐晃身上已不是綠袍,恰好與許褚一紅一綠相爭,真是好看。兩馬相近,徐晃便把弓打許褚。褚一手按住弓,把徐晃拖離鞍轎。晃急棄了弓,翻身下馬,褚亦下馬,兩個揪住廝打。射箭起頭,廝打結局,可發一笑。操急使人解開,那領錦袍已是扯得粉碎。人人射箭奪此袍,卻被一不曾射箭人扯得粉碎。妙極,趣極。操令二人都上臺。徐晃睜眉怒目,許褚切齒咬牙,各有相鬥之意。操笑曰:「孤特視公等之勇耳。豈惜一錦袍哉!」便教諸將盡都上臺,各賜蜀錦一匹,諸將各各稱謝。操命各依位次而坐。樂聲競奏,水陸並陳。文官武將輪次把盞,獻酬交錯。與釃酒臨江之時,正復相類。
11 操顧謂眾文官曰:「武將既以騎射為樂,足顯威勇矣。公等皆飽學之士,登此高臺,可不進佳章以紀一時之勝事乎?」眾官皆躬身而言曰:「願從鈞命。」前者橫槊賦詩,橫槊是武,賦詩是文,以一人兼文武,今則使眾人分奏之。時有王朗、鐘繇、王粲、陳琳一班文官,進獻詩章。詩中多有稱頌曹操功德巍巍、合當受命之意。王莽之時,《劇秦美新》只是一個,此日乃有無數揚雄。曹操逐一覽畢,笑曰:「諸公佳作,過譽甚矣。孤本愚陋,始舉孝廉。出身是文。後值天下大亂,築精舍於譙東五十里,欲春夏讀書,一句文。秋冬射獵,一句武。以待天下清平,方出仕耳。不意朝廷征孤為典軍校尉,出仕是武。遂更其意,專欲為國家討賊立功,圖死後得題墓道曰:『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』,平生願足矣。後來稱魏公、稱魏王者誰耶?念自討董卓,剿黃巾以來,除袁術、破呂布、滅袁紹、定劉表,遂平天下。武功絕頂。身為宰相,人臣之貴已極,又復何望哉?文官極品。如國家無孤一人,正不知幾人稱帝,幾人稱王。別人稱帝稱王,未必弒母后、殺貴妃而大肆其惡也。或見孤權重,妄相忖度,疑孤有異心,此大謬也。孤常念孔子稱文王之至德,此言耿耿在心。自比周文王,推不好人與子孫做。但欲孤委捐兵眾,歸就所封武平侯之國,實不可耳。誠恐一解兵柄,為人所害。此是實話,亦騎虎難下之勢矣。孤敗則國家傾危,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也。又將國家推頭,奸甚。諸公必無知孤意者。」眾皆起拜曰:「雖伊尹、周公,不及丞相矣!」曹操欲為文王,而眾比之伊尹、周公,又非其意。後人有詩曰:
12 周公恐懼流言日,王莽謙恭下士時。假使當年身便死,一生真偽有誰知?
13 曹操連飲數杯,不覺沉醉,喚左右捧過筆硯,亦欲作銅雀臺詩。剛才下筆,忽報:「東吳使華歆表奏劉備為荊州牧,孫權以妹嫁劉備,漢上九郡大半已屬備矣。」操聞之,手腳慌亂,投筆於地。「滿城風兩近董陽」,為催租人所阻。今曹操操連一句也無,何其憊也。程昱曰:「丞相在萬軍之中,矢石交攻之際,未嘗動心。今聞劉備得了荊州,何故如此失驚?」操曰:「劉備,人中之龍也,生平未嘗得水。今得荊州,是困龍入大海矣。孤安得不動心也!」孰知其未得荊州之時,早已得水矣。何也?彼固以孔明為水也。程昱曰:「丞相知華歆來意否?」操曰:「未知。」昱曰:「孫權本忌劉備,欲以兵攻之,但恐丞相乘虛而擊。故令華歆為使,表薦劉備,乃安備之心,以塞丞相之望耳。」當時乖人一個賽一個。操點頭曰:「是也。」昱曰:「某有一計,使孫、劉自相吞並,丞相乘間圖之,一鼓而二敵俱破。」操大喜,遂問其計。程昱曰:「東吳所倚者,周瑜也。丞相今表奏周瑜為南郡太守,程普為江夏太守,留華歆在朝重用之,瑜必自與劉備為仇敵矣。即荀彧所謂「二虎爭食」之計。我乘其相並而圖之,不亦善乎?」操曰:「仲德之言,正合孤意。」遂召華歆上臺,重加賞賜。當日筵散,操即引文武回許昌,表奏周瑜為總領南郡太守,程普為江夏太守。慷他人之慨。封華歆為大理少卿,留在許都。為六十六回伏線。使命至東吳,周瑜、程普各受職訖。有職而無地,竟是掛名太守。
14 周瑜既領南郡,愈思報仇,遂上書吳侯,乞令魯肅去討還荊州。孫權乃命肅曰:「汝昔保借荊州與劉備,今備遷延不還,等待何時?」肅曰:「文書上明白寫著,得了西川便還。」權叱曰:「只說取西川,到今又不動兵,不等老了人!」肅曰:「某願往言之。」遂乘船投荊州而來。第三次討荊州。
15 卻說玄德與孔明在荊州,廣聚糧草,調練軍馬,遠近之士多歸之。忽報魯肅到,玄德問孔明曰:「子敬此來何意?」孔明曰:「昨者孫權表主公為荊州牧,此是懼曹操之計。操封周瑜為南郡太守,此欲令我兩家自相吞並,他好於中取事也。又是一個乖的,一個賽一個。今魯肅此來,又是周瑜既受太守之職,要來索荊州之意。」玄德曰:「何以答之?」孔明曰:「若肅提起荊州之事,主公便放聲大哭。前來吊孝不哭,此非吊孝反哭。奇絕,怪絕。哭到悲切之處,亮自出來解勸。」計會已定,接魯肅入府,禮畢敘坐。肅曰:「今日皇叔做了東吳女婿,便是魯肅主人,如何敢坐?」玄德笑曰:「子敬與我舊交,何必太謙?」肅乃就坐。茶罷,肅曰:「今奉吳侯鈞命,專為荊州一事而來。皇叔已借住多時,未蒙見還。今既兩家結親,當看親情面上,早早交付。」妹夫借阿舅的東西,又與外人不同了。玄德聞言,掩面大哭。虧得那裡來這副急淚。肅驚曰:「皇叔何故如此?」玄德哭聲不絕。孔明從屏後出曰:「亮聽之久矣。子敬知吾主人哭的緣故麼?」肅曰:「某實不知。」孔明曰:「有何難見?當初我主人借荊州時,許下取得西川便還。仔細想來,益州劉璋是我主人之弟,一般都是漢朝骨肉。若要興兵去取城池時,恐被外人唾罵;一層。若要不取,還了荊州,何處安身?二層。若不還時,於尊舅面上又不好看。三層。事實兩難,因此淚出痛腸。」孔明說罷,觸動玄德衷腸,真個捶胸頓足,放聲大哭。越妝越像。魯肅勸曰:「皇叔且休煩惱,與孔明從長計議。」孔明曰:「有煩子敬,回見吳侯,勿惜一言之勞,將此煩惱情節,懇告吳侯,再容幾時。」妙在只用緩兵之計。肅曰:「倘吳侯不從,如之奈何?」孔明曰:「吳侯既以親妹聘嫁皇叔,安得不從乎?望子敬善言回復。」第三次索荊州,俱用孔明回答。
16 魯肅是個寬仁長者,見玄德如此哀痛,只得應允。定然陪出了幾點眼淚矣。玄德、孔明拜謝。宴畢,送魯肅下船。徑到柴桑,見了周瑜,具言其事。周瑜頓足曰:「子敬又中諸葛亮之計也!當初劉備依劉表時,常有吞並之意,何況西川劉璋乎?似此推調,未免累及老兄矣。此時魯肅亦該哭。吾有一計,使諸葛亮不能出吾算中。子敬便當一行。」肅曰:「願聞妙策。」瑜曰:「子敬不必去見吳侯,再去荊州對劉備說:孫、劉兩家,既結為親,便是一家;若劉氏不忍去取西川,我東吳起兵去取,取得西川時,以作嫁資,卻把荊州交還東吳。」「何不即以荊州為嫁資?」肅曰:「西川迢遞,取之非易。都督此計,莫非不可?」老實人說實心話。瑜笑曰:「子敬真長者也。長者是無用之別名。你道我真個去取西川與他?我只以此為名,實欲去取荊州,且教他不做準備。東吳軍馬收川,路過荊州,就問他索要錢糧,劉備必然出城勞軍。那時乘勢殺之,奪取荊州,雪吾之恨,解足下之禍。」此等計策,周郎甚是不濟。
17 &&&魯肅大喜,便再往荊州來。玄德與孔明商議。孔明曰:「魯肅必不曾見吳侯,只到柴桑和周瑜商量了甚計策,來誘我耳。但說的話,主公只看我點頭,便滿口應承。」或叫他不應,或叫他哭,或叫他應承,皆是孔明扯線。計會已定。魯肅入見。禮畢,曰:「吳侯甚是稱贊皇叔盛德,遂與諸將商議,起兵替皇叔收川。取了西川,卻換荊州,以西川權當嫁資。荊州是現成妝奩,何必舍近而求遠!但軍馬經過,卻望應些錢糧。」孔明聽了,忙點頭曰:「難得吳侯好心!」玄德拱手稱謝曰:「此皆子敬善言之力。」一個點頭,一個會意。孔明曰:「如雄師到日,即當遠接犒勞。」魯肅暗喜,宴罷辭回。
18 &&&玄德問孔明曰:「此是何意?」孔明大笑曰:「周瑜死日近矣!這等計策,小兒也瞞不過!」玄德又問如何,小兒瞞不過,大人倒不曉得。孔明曰:「此乃假途滅虢之計也。虛名牧川,實取荊州。等主公出城勞軍,乘勢拿下,殺入城來,攻其不備,出其不意也。」周瑜乖,孔明更乖。玄德曰:「如之奈何?」孔明曰:「主公寬心,只顧準備窩弓以擒猛虎,安排香餌以釣鰲魚。等周瑜到來,他便不死,也九分無氣。」孔明只是頑皮作樂。便喚趙雲聽計:「如此如此,其餘我自有擺布。」玄德大喜。後人有詩云:「周瑜決策取荊州,諸葛先知第一籌。指望長江香餌穩,不知暗裏釣魚鉤。」
19 &&&卻說魯肅回見周瑜,說玄德、孔明歡喜一節,準備出城勞軍。周瑜大笑曰:「原來今番也中了吾計!」且慢笑,準備氣著。便教魯肅稟報吳侯,並遣程普引軍接應。周瑜此時箭瘡已漸平愈,身軀無事,使甘寧為先鋒,自與徐盛、丁奉為第二,凌統、呂蒙為後隊,水陸大兵五萬,望荊州而來。周瑜在船中,時復歡笑,以為孔明中計。周瑜對蔣幹時嘗詐說夢話,此則真說夢話矣。前軍至夏口,周瑜問:「荊州有人在前面接否!」人報:「劉皇叔使糜竺來見都督。」瑜喚至,問勞軍如何。糜竺曰:「主公皆準備安排下了。」準備窩弓以射猛虎,安排香餌以釣鰲魚。瑜曰:「皇叔何在?」竺曰:「在荊州城門外相等,與都督把盞。」只怕周郎吃不得這一杯。瑜曰:「今為汝家之事,出兵遠征;勞軍之禮,休得輕易。」糜竺領了言語先回。
20 戰船密密排在江上,依次而進,看看至公安,並無一隻軍船,又無一人遠接。周瑜催船速行。離荊州十餘里,只見江面上靜蕩蕩的。哨探的回報:「荊州城上,插兩面白旗,送嫁資來,如何反插白旗?想預為周郎吊孝耳。並不見一人之影。」瑜心疑,教把船傍岸,親自上岸乘馬,帶了甘寧、徐盛、丁奉一班軍官,引親隨精軍三千人,徑望荊州來。既至城下,並不見動靜。瑜勒住馬,令軍士叫門。城上問是誰人。只做不認得,妙。吳軍答曰:「是東吳周都督親自在此。」言未畢,忽一聲梆子響,城上軍一齊都豎起槍刀。敵樓上趙雲出曰:「都督此行,端的為何?」不即說破,先問一句,妙。瑜曰:「吾替汝主取西川,汝豈猶未知耶?」雲曰:「孔明軍師已知都督假途滅虢之計,故留趙雲在此。吾主公有言:孤與劉璋,皆漢室宗親,安忍背義而取西川?若汝東吳端的取蜀,吾當披發入山,不失信於天下也。」偏與後文相反。周瑜聞之,勒馬便回。只見一人打著令字旗,於馬前報說:「探得四路軍馬,一齊殺到:關某從江陵殺來,張飛從姊歸殺來,黃忠從公安殺來,魏延從孱陵小路殺來,四路正不知多少軍馬。喊聲遠近震動百餘里,皆言要捉周瑜。」此是把盞勞軍的。瑜馬上大叫一聲,箭瘡復裂,墜於馬下。正是:
21 一著棋高難對敵,幾番算定總成空。
22 &&&未知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2016年4月17日 星期日

《第五十七回 柴桑口臥龍吊喪 耒陽縣鳳雛理事》



1 天下當治,人才輩出;天下當亂,人才亦輩出。君子觀於生瑜生亮之嘆,而竊以為當人才之並生,不獨此二人為然也。其並生而相濟者,如庶之先亮,統之贊亮,維之繼亮,肅、蒙、遜、抗之嗣瑜,嘉、昱、彧、攸之佐操皆是矣;其並生而相難者,如備之遇操,亮之遇懿,維之遇艾皆是矣。天生一非常之人,必更生非常之人以濟之;而天生一非常之才,亦必更生一非常之才以難之。夫既生備,何生操?既生亮,何生懿?既生維,又何生艾哉?

2 孔明吊公瑾之曰:「從此天下,更無知音。」蓋不獨愛我者為知己,能忌我者亦知己也;不獨欲用我者為知音,欲殺我者亦知音也。不寧唯是,茍能愛我而不能用,用我而用之不盡其才,反不如忌我殺我者之知我耳。
3 孔明吊公瑾之後,忽然遇著龐統,與龐統見曹操之後,忽然遇著徐庶,正復相似。前是將徐庶放去,此是將龐統引來。一樣文法,兩樣局面,真敘事妙品。
4 元直、德操,並稱伏龍、鳳雛名字,已在三十六回之前,至此已隔二十回矣,而鳳雛方與臥龍會於一處。其先則忽隱忽現,若滅若沒,蹤跡又自不同。始之為周瑜獻連環,極似四皓為子房定太子;繼之見孫權,極似王猛之見桓溫;從之謁玄德,極似鄧禹之謁光武:雖未及孔明,而寫來亦甚出色。龐統走謁荊州,與徐庶之走謁新野,皆不如孔明之高臥南陽,三顧而後出也;徐庶後歸曹操,龐統亦先投孫,又不如孔明之以草廬始,以五丈原終,前後無二也。然龐統有薦書二封,初時並不取出,直待耒陽縣中顯過本事,然後將書呈送,可見有本事人不藉薦書之力。今之求討薦牘專靠吹噓者,恐為龐統所笑矣。
5 孫權既失一周瑜,又失一龐統,是再失;玄德既得一孔明,又得一龐統,是兩得也。周瑜不能薦統,而肅乃薦統;周瑜忌孔明之助劉,而魯肅則薦統以助劉。不但龐統所學,與周瑜大不相同;而魯肅所見,亦與周瑜大不相同。
6 董承等七人同立義狀,至此已隔三十餘回矣。獨馬騰一人去西涼,杳無動靜,令讀者意甚懸懸。今忽於此回中照應出來,並與赤壁以前龐統教徐庶之語,暗相關合。如此敘事,真有一篇如一句者。不似今人之作稗官,如理詞譜而見雜曲,如觀演戲而點雜劇,逐段皆斷,更不聯絡也。
7 事有前文所未識,而觀於後文可以識前文者,如曹操之殺苗澤是也。即其後之殺苗澤,而前之殺秦慶童可知。豈有不赦黃奎之親戚,而獨縱董承之家奴乎?小人不獨不容於君子,而並不見容於小人;不獨以小人謀小人而不容於小人,即以小人助小人而亦不容於小人:讀此可為小人之戒。

8 卻說周瑜怒氣填胸,墜於馬下,左右急救歸船。軍士傳說:「玄德、孔明在前山頂上飲酒取樂。」但自飲酒,更不來把盞。瑜大怒,咬牙切齒曰:「你道我取不得西川,吾誓取之!」正恨間,人報吳侯遣弟孫瑜到。周瑜接入,具言其事。孫瑜曰:「吾奉兄命來助都督。」遂令催軍前行。行至巴丘,人報上流有劉封、關平二人領軍截住水路。周瑜愈怒。忽又報孔明遣人送書至。催死文書到了。周瑜拆封視之。書曰:
9 漢軍師中郎將諸葛亮,致書於東吳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:亮自柴桑一別,至今戀戀不忘。聞足下欲取西川,亮竊以為不可。益州民強地險,劉璋雖暗弱,足以自守。今勞師遠征,轉運萬里,欲收全功,雖吳起不能定其規,孫武不能善其後也。惡極,妙極。曹操失利於赤壁,志豈須臾忘報仇哉?今足下興兵遠征,倘操乘虛而至,江南齏粉矣!亮不忍坐視,特此告知。幸垂照鑒。
10 周瑜覽畢,長嘆一聲,忿極而嘆,嘆甚於忿。喚左右取紙筆作書上吳侯。乃聚眾將曰:「吾非不欲盡忠報國,奈天命已絕矣。汝等善事吳侯,共成大業。」言訖,昏絕。徐徐又醒,仰天長嘆曰:「既生瑜,何生亮!」連叫數聲而亡。周瑜少年,經怒不起,蓋其讀書養氣之學不及孔明耳。壽三十六歲。後人有詩嘆曰:
11 赤壁遺雄烈,青年有俊聲。弦歌知雅意,杯酒謝良朋。曾謁三千斛,常驅十萬兵。巴丘終命處,憑吊欲傷情。
12 周瑜停喪於巴丘。眾將將所遺書緘,遣人飛報孫權。權聞瑜死,放聲大哭。拆視其書,乃薦魯肅以自代也。書略曰:
13 瑜以凡才,荷蒙殊遇,委任腹心,統御兵馬,敢不竭股肱之力,以圖報效。奈死生不測,修短有命,愚志未展,微軀已殞,遺恨何極!方今曹操在北,疆場未靜;劉備寄寓,有似養虎;曹操以備為龍,周郎又以備為虎。天下之事,尚未可知。此正朝士旰食之秋,至尊垂慮之日也。魯肅忠烈,臨事不茍,可以代瑜之任。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倘蒙垂鑒,瑜死不朽矣。
14 孫權覽畢,哭曰:「公瑾有王佐之才,今忽短命而死,孤何賴哉?既遺書特薦子敬,孤敢不從之!」即日便命魯肅為都督,總統兵馬;一面教發周瑜靈柩回葬。
15 卻說孔明在荊州,夜觀天文,見將星墜地,乃笑曰:「周瑜死矣!」至曉,白於玄德。
玄德使人探之,果然死了。
玄德問孔明曰:「周瑜既死,還當如何?」
孔明曰:「代瑜領兵者,必魯肅也。能料死,又能料生。
亮觀天象,將星聚於東方。亮當以吊喪為由,往江東走一遭,就尋賢士佐助主公。」
預為龐統伏線。玄德曰:「只恐吳中將士加害於先生。」孔明曰:「瑜在之日,亮猶不懼;今瑜已死,又何患乎?」孔明吊喪,與關公赴會一樣有膽。
乃與趙雲引五百軍,具祭禮,下船赴巴丘吊喪。於路探聽得孫權已令魯肅為都督,周瑜靈柩已回柴桑。孔明徑至柴桑,魯肅以禮迎接。周瑜部將皆欲殺孔明,因見趙雲帶劍相隨,不敢下手。孔明教設祭物於靈前,親自奠酒,跪於地下,讀祭文曰:
16 嗚呼公瑾,不幸夭亡!修短故天,人豈不傷?我心實痛,酹酒一觴;君其有靈,享我烝嘗!吊君幼學,以交伯符;仗義疏財,讓舍以民。吊君弱冠,萬里鵬摶;定建霸業,割據江南。吊君壯力,遠鎮巴丘;景升懷慮,討逆無憂。吊君豐度,佳配小喬;漢臣之婿,不愧當朝。吊君氣概,諫阻納質;始不垂翅,終能奮翼。吊君鄱陽,蔣幹來說;揮灑自如,雅量高志。吊君弘才,文武籌略;火攻破敵,挽強為弱。想君當年,雄姿英發。哭君早逝,俯地流血。忠義之心,英靈之氣。命終三紀,名垂百世。哀君情切,愁腸千結。惟我肝膽,悲無斷絕。昊天昏暗,三軍愴然。主為哀泣,友為淚漣。亮也不才,丐計求謀;助吳拒曹,輔漢安劉。掎角之援,首尾相儔。若存若亡,何慮何憂?嗚呼公瑾,生死永別!樸守其貞,冥冥滅滅。魂如有靈,以鑒我心。從此天下,更無知音。也是實話。嗚呼痛哉!伏惟尚饗。
17 孔明祭畢,伏地大哭,淚如湧泉,哀慟不已。哭其不能助我以攻曹,乃真哭,非假哭也。眾將相謂曰:「人盡道公瑾與孔明不睦,今觀其祭奠之情,人皆虛言也。」魯肅見孔明如此悲切,亦為感傷,自思曰:「孔明自是多情,乃公瑾量窄,自取死耳。」寫魯肅處處是實心人。後人有詩嘆曰:
18 臥龍南陽睡未醒,又添列曜下舒城。蒼天既已生公瑾,塵世何須出孔明?
19 魯肅設宴款待孔明。宴罷,孔明辭回。方欲下船,只見江邊一人道袍竹冠,皂絳素履,一手揪住孔明,大笑曰:「汝氣死周郎,卻又來吊孝,明欺東吳無人耶?」孔明急視其人,乃鳳雛先生龐統也。孔明此來,正為尋訪賢士,乃不用孔明去尋,偏用龐統自來;又不用順寫,偏用逆寫。妙甚。孔明亦大笑。兩人攜手登舟,各訴心事。孔明乃留書一封與統,囑曰:「吾料孫仲謀必不能重用足下。稍有不如意,可來荊州共扶玄德。此人寬仁厚德,必不負公平生之所學。」統允諾而別。不便偕歸,妙有曲折。孔明自回荊州。
20 卻說魯肅送周瑜靈柩至蕪湖,孫權接著,哭祭於前,命厚葬於本鄉。了卻周瑜。瑜有兩男一女,長男循,次男胤,權皆厚恤之。魯肅曰:「肅碌碌庸才,誤蒙公瑾重薦,其實不稱所職。願舉一人以助主公。此人上通天文,下曉地理;謀略不減於管、樂,樞機可並於孫、吳。往日周公瑾多用其言,孔明亦深服其智,現在江南,何不重用?」借魯肅口極力寫龐統。權聞言大喜,便問此人姓名。肅曰:「此人乃襄陽人,姓龐,名統,字士元,道號鳳雛先生。」權曰:「孤亦聞其名久矣。今既在此,可即請來相見。」於是魯肅邀請龐統入見孫權,施禮畢。權見其人濃眉掀鼻,黑面短髯,形容古怪,心中不喜,「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」。獨不思碧眼紫髯,亦自形容古怪耶?乃問曰:「公平生所學,以何為主?」統曰:「不必拘執,隨機應變。」權曰:「公之才學,比公瑾如何?」統笑曰:「某之所學,與公瑾大不相同。」權平生最喜周瑜,見統輕之,心中愈不樂,既厭其貌,又怪其言。乃謂統曰:「公且退。待有用公之時,卻來相請。」統長嘆一聲而出。魯肅曰:「主公何不用龐士元?」權曰:「狂士也,用之何益?」肅曰:「赤壁鏖兵之時,此人曾獻連環策,成第一功。照應四十七回中事。主公想必知之。」權曰:「此時乃曹操自欲釘船,未必此從之功也,吾誓不用之。」魯肅出謂龐統曰:「非肅不薦足下,奈吳侯不肯用公。公且耐心。」統低頭長嘆不語。肅曰:「公莫非無意於吳中乎?」統不答。肅曰:「公抱匡濟之才,何往不利?可實對肅言,將欲何往?」統曰:「吾欲投曹操去也。」反言以激之。肅曰:「此明珠暗投矣,可往荊州投劉皇叔,必然重用。」統曰:「統意實欲如此,前言戲耳。」肅曰:「某當作書奉薦,公輔玄德,必令孫、劉兩家,無相攻擊,同力破曹。」統曰:「此某平生之素志也。」乃求肅書,徑往荊州來見玄德。
21 此時孔明按察四郡未回。妙有曲折。門吏傳報江南名士龐統,特來相投。玄德久聞統名,便教請入相見。統見玄德,長揖不拜。玄德見統貌陋,心中亦不悅,曹操初見龐統,恭敬之極,仲謀、玄德反不如之。乃問統曰:「足下遠來不易。」統不即取出魯肅並孔明薦書,但答曰:「聞皇叔招賢納士,特來相投。」妙有身分。若今之挾薦書投人者,未入門而先傳進矣。玄德曰:「荊楚稍定,苦無閑職。此去東北一百三十里,有一縣名耒陽縣,缺一縣宰,屈公任之,如後有缺,卻當重用。」統思玄德待我何薄,欲以才學動之,見孔明不在,只得勉強相辭而去。妙有曲折。統到耒陽縣,不理政事,終日飲酒為樂,醉翁之意不在酒。一應錢糧詞訟,並不理會。有人報知玄德,言龐統將耒陽縣事盡廢。玄德怒曰:「豎儒焉敢亂吾法度!」遂喚張飛吩咐:「引從人去荊南諸縣巡視。如有不公不法者,就便究問。恐於事有不明處,可與孫乾同去。」張飛領了言語,與孫乾前至耒陽縣。軍民官吏,皆出郭迎接,獨不見縣令。以飲酒廢事,猶勝於以迎接廢事。若善於迎接者,便非好縣令。飛問曰:「縣令何在?」同僚覆曰:「龐縣令自到任及今,將百餘日,縣中之事,並不理問,每日飲酒,自旦及夜,只在醉鄉。今日宿酒未醒,猶臥不起。」既有臥龍,安得無臥鳳?臥治有餘,臥亦是醒。彼暗於治者,雖日日醒,猶日日臥耳。張飛大怒,欲擒之。孫乾曰:「龐士元乃高明之人,未可輕忽。且到縣問之。如果於理不當,治罪未晚。」飛乃入縣正廳上坐定,教縣令來見。統衣冠不整,扶醉而出。故作偃蹇之態。飛怒曰:「吾兄以汝為人,令作縣宰,汝焉敢盡廢縣事?」統笑曰:「將軍以吾廢了縣中何事?」奇絕,妙絕。飛曰:「汝到任百餘日,終日在醉鄉,安得不廢政事?」統曰:「量百里小縣,些小公事,何難決斷?此不足為先生事。將軍少坐,待我發落。」隨即喚公吏,將百餘日所積公務,都取來剖斷。吏皆紛然齎抱案卷上廳,訴詞被告人等環跪階下。統手中批判,口中發落,耳內聽詞,劉穆之不足為奇。曲直分明,並無分毫差錯。民皆叩首拜伏。不到半日,將百餘日之事,盡斷畢了,誰云大受者不可小知。投筆於地,而對張飛曰:「所廢之事何在?妙極。曹操、孫權,吾視之若掌上觀文,一語便露出圭角。量此小縣,何足介意?」飛大驚,下席謝曰:「先生大才,小子失敬。吾當於兄長處極力舉薦。」統乃將出魯肅薦書。兩封薦書,又只先取一封,藏卻一封。妙有曲折。飛曰:「先生初見吾兄,何不將出?」統曰:「若便將出,似乎專藉薦書來幹謁矣。」今之求討薦書,一味鉆刺者,能不愧死。飛顧謂孫乾曰:「非公則失一大賢也。」遂辭統回荊州見玄德,具說龐統之才。玄德大驚曰:「屈待大賢,吾之過也!」飛將魯肅薦書呈上,不消魯肅薦,先生先自薦矣。玄德拆視之,書略曰:
22 龐士元非百里之才,使處治中、別駕之任,始當展其驥足。如以貌取之,恐負所學,有鑒於孫權,而先為是言也。終為他人所用,實可惜也。
23 玄德看畢,正在嗟嘆,忽報孔明回。玄德接入,禮畢。孔明先問曰:「龐軍師近日無恙否?」問妙。玄德曰:「近治耒陽縣,好酒廢事。」孔明笑曰:「士元非百里之才,胸中之學,勝亮十倍。此句是過譽。足見孔明之謙,不似今人之妄自矜誇也。亮曾有薦書在士元處,曾達主公否?」玄德曰:「今日方得子敬書,卻未見先生之書。」孔明曰:「大賢若處小任,往往以酒胡塗,倦於視事。」玄德曰:「若非吾弟所言,險失大賢。」隨即令張飛往耒陽縣敬請龐統到州內。玄德下階請罪,統方將出孔明所薦之書。兩封書作兩次取出,寫龐統極有身分。玄德看書中之意,言鳳雛到日,宜即重用。玄德喜曰:「昔司馬德操言:『伏龍、鳳雛,兩人得一,可安天下。』照應三十五回中語。今吾二人皆得,漢室可興矣。」遂拜龐統為副軍師中郎將,與孔明共贊方略,教練軍士,聽候征伐。以下按下玄德一邊,以下接敘曹操一邊。
24 早有人報到許昌,言劉備有諸葛亮、龐統為謀士,招軍買馬,積草屯糧,連結東吳,早晚必興兵北伐。曹操聞之,遂聚眾謀士商議南征。荀攸進曰:「周瑜新死,可先取孫權,次攻劉備。」操曰:「我若遠征,恐馬騰來襲許都。前在赤壁之時,軍中有訛言,亦傳西涼入寇之事,照應四十八回中事。今不可不防也。」荀攸曰:「以愚所見,不若降詔加馬騰為征南將軍,使討孫權,誘入京師,先除此人,則南征無患矣。」本因劉備轉出孫權,又因孫權轉入馬騰,將二十回中事,至此忽然歸結。操大喜,即日遣人齎詔至西涼召馬騰。
25 卻說騰字壽成,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後。父名肅,字子碩,桓帝時為天水蘭干縣尉;後失官流落隴西,與羌人雜處,遂娶羌女生騰。騰身長八尺。體貌雄異,稟性溫良,人多敬之。靈帝末年,羌人多叛,騰招募民兵破之。初平中年,因討賊有功,拜征西將軍,與鎮西將軍韓遂為弟兄。又補敘馬騰來歷,是續前文之所未及。當日奉詔,乃與長子馬超商議曰:「吾自與董承受衣帶詔以來,與劉玄德約共討賊,不幸董承已死,玄德屢敗;我又僻處西涼,未能協助玄德。馬騰一向冷落,不見出頭,得此兩句敘明。今聞玄德已得荊州,我正欲展昔日之志,而曹操反來召我,當是如何?」馬超曰:「操奉天子之命以召父親。今若不往,彼必以逆命責我矣。當乘其來召,竟往京師,於中取事,則昔日之志可展也。」有馬超之言,方見馬騰此去,不是疏虞。馬騰兄子馬岱諫曰:「曹操心懷叵測,叔父若往,恐遭其害。」為下文伏筆。超曰:「兒願盡起西涼之兵,隨父親殺入許昌,為天下除害,有何不可?」是馬超聲口。騰曰:「汝自統羌兵保守西涼,只教次子馬休、馬鐵並侄馬岱隨我同往。曹操見有汝在西涼,又有韓遂相助,諒不敢加害於我也。」為後文韓遂助馬超伏線。超曰:「父親欲往,切不可輕入京師。當隨機應變,觀其動靜。」騰曰:「吾自有處,不必多慮。」於是馬騰乃引西涼兵五千,先教馬休、馬鐵為前部,留馬岱在後接應,為馬岱逃回伏筆。迤邐望許昌而來。離許昌二十里,屯住軍馬。
26 曹操聽知馬騰已到,喚門下侍郎黃奎吩咐曰:「目今馬騰南征,吾命汝為行軍參謀,先至馬騰寨中勞軍,可對馬騰說:西涼路遠,運糧甚難,不能多帶人馬。我當更遣大兵,協同前進。來日教他入城面君,賺他入城,便是誘殺之計。吾就應付糧草與之。」奎領命,來見馬騰,騰置酒相待。奎酒半酣而言曰:「吾父黃琬,死於李傕、郭汜之難,嘗懷痛恨。又將數十回前之事於此一提。不想今日又遇欺君之賊。」騰曰:「誰為欺君之賊?」奎曰:「欺君者操賊也。公豈不知之,而問我耶?」騰恐是操使來相探,急止之曰:「耳目較近,休得亂言。」奎叱曰:「公竟忘卻衣帶詔乎?」前馬騰見董承時,馬騰正言,董承隱諱;今黃奎見馬騰,又是黃奎正言,馬騰隱諱,前後遙遙相對。騰見他說出心事,乃密以實情告之。奎曰:「操欲公入城面君,必非好意。公不可輕入。來日當勒兵城下。待曹操出城點軍,就點軍處殺之,大事濟矣。」

二人商議已定。
黃奎回家,恨氣未息。其妻再三問之,奎不肯言。不告其妻而獨告其妾,何也?

不料其妾李春香與奎妻弟苗澤私通。澤欲得春香,正無計可施。與董承家秦慶童事又相仿彿。
妾見黃奎憤恨,遂對澤曰:「黃侍郎今日商議軍情回,意甚憤恨,不知為誰。」
澤曰:「汝可以言挑之曰:『人皆說劉皇叔仁德,曹操奸雄,何也?』看他說甚言語。」是夜黃奎果到春香房中。
妾以言挑之。奎乘醉言曰:「汝乃婦人,尚知邪正,何況我乎?吾所恨者,欲殺曹操也。」
妾曰:「若欲殺之,如何下手?」
奎曰:「吾已約定馬將軍,明日在城外點兵時殺之。」謀及婦人,宜其死耳。
妾告於苗澤,澤報知曹操。操便密喚曹洪、許褚分付如此如此,又喚夏侯淵、徐晃分付如此如此。
各人領命去了,一面先將黃奎一家老小拿下。

27 次日,馬騰領著西涼兵馬,將次近城,只見前面一簇紅旗,打著丞相旗號。馬騰只道曹操自來點軍,拍馬向前。忽聽得一聲炮響,紅旗開處,弓弩齊發。一將當先,乃曹洪也。馬騰急撥馬回時,兩下喊聲又起:左邊許褚殺來,右邊夏侯淵殺來,後面又是徐晃領兵殺至,截斷西涼軍馬,兩起調撥,卻勻作四處出現。將馬騰父子三人困在垓心。馬騰見不是頭,奮力沖殺。馬鐵早被亂箭射死。三人中先死了一個。馬休隨著馬騰,左沖右突,不能得出。二人身帶重傷,坐下馬又被箭射倒。父子二人俱被執。曹操教將黃奎與馬騰父子一齊綁至,董承七人之外,添出一吉平;馬騰父子之外,添出一黃奎:前後遙遙相對。黃奎大叫:「無罪!」操教苗澤對證。馬騰大罵曰:「豎儒誤我大事!我不能為國殺賊,是乃天也!」操命牽出。馬騰罵不絕口,與其子馬休及黃奎一同遇害。後人有詩嘆馬騰曰:父子齊芳烈,忠貞著一門,捐生圖國難,誓死答君恩。嚼血盟言在,誅奸義狀存。西涼推世胄,不愧伏波孫。
28 苗澤告操曰:「不願加賞,只求李春香為妻。」操笑曰:「你為了一婦人,害了你姐夫一家,留此不義之人何用!」奸雄快語,可兒可兒。便教將苗澤、李春香與黃奎一家老小並斬於市。觀者無不嘆息。後人有詩嘆曰:
29 苗澤因私害藎臣,春香未得反傷身。奸雄亦不兼容恕,枉自圖謀作小人。
30 曹操教招安西涼兵馬,諭之曰:「馬騰父子謀反,不干眾人之事。」一面使人分付把住關隘,休教走了馬岱。且說馬岱自引一千兵在後。早有許昌城外逃回軍士,報知馬岱。岱大驚,只得棄了兵馬,扮作客商,連夜逃遁去了。以上按下西涼一邊。以下再敘許昌一邊。
31 曹操殺了馬騰等,便決意南征。忽人報曰:「劉備調練軍馬,收拾器械,將欲取川。」操驚曰:「若劉備收川,則羽翼成矣。將何以圖之?」言未畢,階下一人進言曰:「某有一計,使劉備、孫權不能相顧,江南、西川皆歸丞相。」正是:西州豪傑方遭戮,南國英雄又受殃。
32 未知獻計者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

《第五十八回 馬孟起興兵雪恨 曹阿瞞割須棄袍》



1 周瑜在而孫、劉離,周瑜死而孫、劉合;曹操去而孫、劉離,曹操欲至而孫、劉又合:此兩家離合之機也。乃孫方借劉以拒操,而劉忽借馬以救孫則奇;劉方約馬以拒操,而操忽約韓以取馬則更奇;韓不為操以攻馬,而馬得合韓以攻曹則愈奇。至於劉不助馬,而助馬者乃是韓;劉不約韓,而約韓者乃是操;馬非救孫,而救孫者實是馬;馬非應劉,而借馬者實是劉:是又事之最巧而文之至約者矣。
2 曹操、孫權之欲報父仇,為父也,非為君也,私也;馬超之欲報父仇,為父也,亦為君也,公也。馬騰為衣帶詔而死,則騰為忠臣;超為父之死於衣帶詔而討,則超為孝子亦為忠臣。而前史誤書之為「賊」,誤書之為「反」,則大謬矣。若斷以《春秋》之義,直當書曰「馬超起兵西涼討曹操」,斯為得之。
3 曹操不能殺陶謙而以呂布回兵,孫權不能殺劉表而反使魯肅吊孝,烏睹所謂不共天地、不同日月者乎?若馬超者,是真能報仇矣。繞樹之槍,渡河之箭,操之不死,間不容發。雖天方助操,不能遽斬國賊;而使之心寒膽落,魄散魂飛,則謂馬超已誅曹操可也。
4 君子觀於割袍之事,而竊以為是漢帝之威靈也。何也?衣帶詔不降,則義狀不立;義狀不立,則馬騰不死;馬騰不死,則馬超不來。惟有帝之刺血,所以有操之割須;惟有帝之解帶,所以有操之棄袍耳。
5 曹操每至危急時,有曹洪救之,有許褚救之,有丁斐救之。然而曹洪、許褚救之,是以救救也;丁斐之救,是以不救救也。延津之戰,棄糧與馬;渭橋之戰,放馬與牛。前之餌敵,所以取勝;後之餌敵,所以救敗。則洪與褚之勇,又不若丁斐之智耳。
6 當馬超戰潼關之時,孫、劉兩家若乘虛而襲許都,此大也事,而孫權不為,劉備亦不為,其故何也?蓋東吳之兵,但能應敵而不能取敵,一合淝且不下,而何有於許昌乎?且其所欲得者荊州耳,志固不在中原也。劉備則欲養其兵力以取西川,即東吳求救,且不肯輕勞我師,而何假於襲許昌乎?是其志雖在中原,而西川未得,不敢遽圖中原也。曹操有可乘之勢,而兩家未有能乘之力。嗚呼,豈非天哉!
7 赤壁鏖兵之日,徐庶曾乞一兵守潼關矣;而此回但見鐘繇不見徐庶,何也?意者徐庶此時已死乎?不然,庶縱不肯為操設謀,而身在潼關,恐不能謝其責也。自赤壁一去,更不見徐庶下落。庶即不死,我知其必托病而歸田里耳。

8 卻說獻策之人,乃治書侍御史陳群,字長文。操問曰:「陳長文有何良策?」群曰:「今劉備、孫權結為唇齒。若劉備欲取西川,丞相可命上將提兵,會合淝之眾,徑取江南,則孫權必求救於劉備。備意在西川,必無心救權;權無救則力乏兵衰,江東之地,必為丞相所得。前欲使馬騰伐吳,意不在吳而在騰也;至此則真伐吳矣。若得江東,則荊州一鼓可平也。荊州既平,然後徐圖西川,天下定矣。」操曰:「長文之言,正合吾意。」實時起大兵三十萬,徑下江南,令合淝張遼,準備糧草,以為供給。
9 早有細作報知孫權。權聚眾將商議。張昭曰:「可差人往魯子敬處,教急發書到荊州,使玄德同力拒曹。子敬有恩於玄德,其言必從;且玄德既為東吳之婿,亦義不容辭。若玄德來相助,江南可無患矣。」事急則孫、劉復合。但內兄不致書於妹丈,而必欲煩魯肅修書者,以前有江上之追故耳。故曰:「凡事留人情,後來好相見。」權從其言,即遣人諭魯肅,使求救於玄德。肅領命,隨即修書,使人送玄德,玄德看了書中之意,留使者於館舍,差人往南郡請孔明。孔明到荊州,玄德將魯肅書與孔明看畢,孔明曰:「也不消動江南之兵,也不必動荊州之兵,自使曹操不敢正覷東南。」妙在不即說明,令人測摸不出。便回書與魯肅,教高枕無憂,若但有北兵侵犯,皇叔自有退兵之策。使者去了。玄德問曰:「今操起三十萬大軍,會合淝之眾,一擁而來,先生有何妙計,可以退之?」孔明曰:「操平生所慮者,乃西涼之兵也。今操殺馬騰,其子馬超現統西涼之眾,必切齒操賊。主公可作一書往結馬超,使超興兵入關,則操又何暇下江南乎?」玄德大喜,實時作書,遣一心腹人徑往西涼州投下。
10 卻說馬超在西涼州,夜感一夢,夢見身臥雪地,群虎來咬。
驚懼而覺,心中疑惑,聚帳下將佐,告說夢中之事。
帳下一人應聲曰:「此夢乃不祥之兆也。」眾視其人,乃帳前心腹校尉,姓龐名德,字令明。
超問:「令名所見若何?」德曰:「雪地遇虎,夢兆殊惡。莫非老將軍在許昌有事否?」言未畢,一人踉蹌而入,接尹〔注:上竹下尹。〕甚緊。
哭拜於地曰:「叔父與弟皆死矣!」超視之,乃馬岱也。超驚問何為。
岱曰:「叔父與侍郎黃奎同謀殺操,不幸事洩,皆被斬於市,二弟亦遇害。惟岱扮作客商,星夜走脫。」超聞言,哭倒於地,眾將救起。超咬牙切齒,痛恨操賊。

忽報荊州劉皇叔遣人齎書至,馬超正說夢,馬岱忽來;馬超正哭,玄德書又忽來。超拆視之。書略曰:
11 伏念漢室不幸,操賊專權,欺君罔上,黎民雕殘。備昔與令先君同受密詔,誓誅此賊。照應二十回中事。今令先君被操所害,此將軍不共天地,不同日月之仇也。若能率西涼之兵,以攻操之右,備當舉荊襄之眾,以遏操之前,句虛。則逆操可擒,奸黨可滅,仇辱可報,漢室可興矣。書不盡言,立待回音。
12 馬超看畢,實時揮涕回書,發使者先回,隨後便起西涼軍馬。正欲進發,忽西涼太守韓遂使人請馬超往見。馬超正欲起兵,韓遂之使忽來。接尹〔注:上竹下尹。〕又是甚緊。超至遂府,遂將出曹操書示之。內云:「若將馬超擒赴許都,即封汝為西涼侯。」玄德致書於馬超用實寫,曹操致書於韓遂用虛寫。超拜伏於地曰:「請叔父就縛俺兄弟二人,解赴許昌,免叔父戈戟之勞。」有此一逆,文勢更曲。韓遂扶起曰:「吾與汝父結為兄弟,安忍害汝?汝若興兵,吾當相助。」玄德之助是虛,韓遂之助是實。馬超拜謝。韓遂便將操使者推出斬之,乃點手下八部軍馬,一同進發。那八部?乃侯選、程銀、李堪、張橫、梁興、成宜、馬玩、楊秋也。八將隨著韓遂,合馬超手下龐德、馬岱,共起二十萬大兵,殺奔長安來。寫得聲勢。長安郡守鐘繇,飛報曹操;一面引軍拒敵,布陣於野。西涼州前部先鋒馬岱,引軍一萬五千,浩浩蕩蕩,漫山遍野而來。鐘繇出馬答話。岱使寶刀一口,與繇交戰。不一合,繇大敗奔走。只會寫字,那裡會廝殺?我有筆如刀,不若別人懷寶劍。岱提刀趕來。馬超、韓遂引大軍都到,圍住長安。鐘繇上城守護。長安乃西漢建都之處,城郭堅固,壕塹險深,急切攻打不下。一連圍了十日,不能攻破。龐德進計曰:「長安城中土硬水堿,甚不堪食,更兼無柴。今圍十日,軍民饑荒。不如暫且收軍,只須如此如此,長安唾手可得。」此時妙在不敘明白,至後方知是計。馬超曰:「此計大妙!」實時差令字旗傳與各部,盡教退軍。馬超親自斷後,各部軍馬漸漸退去。鐘繇次日登城看時,軍皆退了,只恐有計,令人哨探,果然遠去,方纔放心,縱令軍民出城打柴取水,大開城門,放人出入。即此便是計策。至第五日,人報馬超兵又到,軍民競奔入城,此時龐德已雜其中矣。鐘繇仍復閉城堅守。
13 卻說鐘繇弟鐘進,守把西門,約近三更,城門裡一把火起。鐘進急來救時,城邊轉過一人,舉刀縱馬大喝曰:「龐德在此!」龐德入城不用明敘,至此突如其來,如亞夫將軍從天而下。鐘進措手不及,被龐德一刀斬於馬下,殺散軍校,斬關斷鎖,放馬超、韓遂軍馬入城。鐘繇從東門棄城而走。馬超、韓遂得了城池,賞勞三軍。鐘繇退守潼關,飛報曹操。操知失了長安,不敢議南征,照應前文東吳求救事。此馬超救之,而實玄德救之也。遂喚曹洪、徐晃分付:「先帶一萬人馬,替鐘繇緊守潼關。如十日內失了關隘,皆斬;十日外,不干汝二人之事。我統大軍隨後便至。」二人領了將令,星夜便行。曹仁諫曰:「洪性躁,誠恐誤事。」預為失潼關伏筆。操曰:「你與我押送糧草,便隨後接應。」
14 卻說曹洪、徐晃到潼關,替鐘繇堅守關隘,並不出戰。馬超領軍來關下,把曹操三代毀罵。又一陳琳。曹洪大怒,要提兵下關廝殺。徐晃諫曰:「此是馬超要激將軍廝殺,切不可與戰。待丞相大軍來,必有主畫。」馬超軍日夜輪流來罵。陳琳罵操以筆,馬超罵操以口,筆止一筆,口有萬口。曹洪只要廝殺,徐晃苦苦擋住。至第九日,在關上看時,西涼軍都棄馬在於關前草地上坐;多半困乏,就於地上睡臥。誘敵之計。曹洪便教備馬,點起三千兵,殺下關來。西涼兵棄馬拋戈而走。洪迤邐追趕。時徐晃正在關上點視糧車,聞曹洪下關廝殺,大驚,急引兵隨後趕來,大叫曹洪回馬。忽然背後喊聲大震,馬岱引軍殺至。城外見馬岱,與城中見龐德,皆突如其來。寫得聲勢。曹洪、徐晃急回走時,一棒鼓響,山背後兩軍截出:左是馬超、右是龐德,混殺一陣。曹洪抵擋不住,折軍大半,撞出重圍,奔到關上。西涼兵隨後趕來,洪等棄關而走。龐德直追過潼關,撞見曹仁軍馬,救了曹洪等一軍。馬超接應龐德上關。曹洪失了潼關。奔見曹操。操曰:「與你十日限,如何九日失了潼關?」洪曰:「西涼軍兵百般辱罵,因見彼軍懈怠,乘勢趕去,不想中賊奸計。」操曰:「洪年幼躁暴,徐晃你須曉事!」晃曰:「累諫不從。當日晃在關上點糧車,比及知道,小將軍已下關了。晃恐有失,連忙趕去,已中賊奸計矣。」操大怒,喝斬曹洪。忘卻「寧可無洪,不可無公」之時耶?眾官告免。曹洪服罪而退。
15 操進兵直扣潼關。曹仁曰:「可先下定寨柵,然後打關未遲。」操令砍伐樹木,起立排柵,分作三寨:左寨曹仁,右寨夏侯淵,操自居中寨。次日,操引三寨大小將校,殺奔關隘前去,正遇西涼軍馬。兩邊各布陣勢。操出馬於門旗下,看西涼之兵,人人勇健,個個英雄。又見馬超生得面如傅粉,唇若抹朱,腰細膀寬,聲雄力猛,白袍銀鎧,手執長槍,立馬陣前,借曹操眼中極寫馬超。上首龐德,下首馬岱。操暗暗稱奇,自縱馬謂超曰:「汝乃漢朝名將子孫,何故背反耶?」超咬牙切齒,大罵:「操賊!欺君罔上,罪不容誅!害我父弟,不共戴天之仇!吾當活捉生啖汝肉!」前是背後罵,此是當面罵。只此數語,亦抵得一篇檄文。說罷,挺槍直殺過來。曹操背後於禁出迎。兩馬交戰,鬥得八九合,於禁敗走。張合出迎,戰二十合亦敗走。李通出迎,超奮威交戰,數合之中,一槍刺李通於馬下。超把槍望後一招,西涼兵一齊沖殺過來。操兵大敗。西涼兵來得勢猛,左右將佐皆抵當不住。馬超、龐德、馬岱引百餘騎,直入中軍來捉曹操。操在亂軍中,只聽得西涼軍大叫:「穿紅袍的是曹操!」暢絕,快絕。馬超掛孝,曹操何敢穿紅?操之去紅,只算替馬超帶孝。操就馬上急脫下紅袍。又聽得大叫:「長髯者是曹操!」操驚慌,掣所佩刀斷其髯。袁紹入宮時,胡子大得便宜:馬超追操時,胡子又極受累。軍中有人將曹操割髯之事告知馬超,超遂令人叫拿:「短髯者是曹操!」操聞知,即扯旗角包頸而逃。暢絕,快絕。關公囊長須,曹操包短須。若云「裹頸的是曹操」,則將斷其頸乎?後人有詩曰:
16 潼關戰敗望風逃,孟德愴惶脫錦袍。劍割髭髯應喪膽,馬超聲價蓋天高。
17 曹操正走之間,背後一騎趕來,回頭視之,正是馬超。嚇殺。操大驚。左右將校見超趕來,各自逃命,只撤下曹操。超厲聲大叫曰:「曹操休走!」操驚得馬鞭墜地。看看趕上,馬超從後使槍搠來。操繞樹而走,超一槍搠在樹上,急拔下時,操已走遠。或曰:「惡人不死,天之道也。」予曰:「此非天道,特天數耳。」超縱馬趕來,山坡邊轉過一將,大叫:「勿傷吾主!曹洪在此!」輪刀縱馬,攔住馬超,操得命走脫。與蔡陽救操仿佛相似。洪與馬超戰到四五十合,漸漸刀法散亂,氣力不加。夏侯淵自變量十騎隨到。馬超獨自一人,恐被所算,乃撥馬而回,夏侯淵也不來趕。曹操回寨,卻得曹仁死據定了寨柵,因此不曾多折軍馬。操入帳嘆曰:「吾若殺了曹洪,今日必死於馬超之手也!」不是寫曹洪,是寫馬超。遂喚曹洪,重加賞賜。收拾敗軍,堅守寨柵,深溝高壘,不許出戰。
18 超每日引兵來寨前辱罵搦戰,操傳令教軍士堅守,如亂動者斬。諸將曰:「西涼之兵,盡使長槍,當選弓弩迎之。」操曰:「戰與不戰,皆在於我,非在賊也。賊雖有長槍,安能便刺?諸公但堅壁觀之,賊自退矣。」諸將皆私相議曰:「丞相自來征戰,一身當先;今敗於馬超,何如此之弱也。」弱得作怪。過了幾日,細作報來:馬超又添二萬生力兵來助戰,乃是羌人部落。操聞知大喜。喜得作怪。諸將曰:「馬超添兵,丞相反喜。何也?」操曰:「待吾勝了,卻對汝等說。」三日後,又報關上又添軍馬。操又大喜,就於帳中設宴作賀。賀得作怪。諸將皆暗笑。操曰:「諸公笑我無破馬超之謀,公等有何良策?」徐晃進曰:「今丞相盛兵在此,賊亦全部現屯關上,此去河西,必無準備;若得一軍暗渡蒲阪津,先截賊歸路,丞相徑發河北擊之,賊兩不相應,勢必危矣。」因曹操分兵,故韓與馬亦分兵,分則易間也。操曰:「公明之言,正合吾意。」便教徐晃:「引精兵四千,和朱靈同去,徑襲河西,伏於山谷之中,待我渡河北,同時擊之。」徐晃、朱靈領命、先引四千軍暗暗去了。操下令,先教曹洪於蒲阪津安排船筏,留曹仁守寨,操自領兵渡渭河。早有細作報知馬超。超曰:「今操不攻潼關,而使人準備船筏,欲渡河北,必將遏吾之後也。吾當引一軍循河拒住岸北。操兵不得渡,不消二十日,河東糧盡,操兵必亂,卻循河南而擊之,操可擒矣。」長江不可渡,渭河亦幾不可渡。韓遂曰:「不必如此。豈不聞兵法有云:『兵半渡可擊。』待操兵渡至一半,汝卻於南岸擊之,操兵皆死於河內矣。」不死於陸,必死於水。其不死者天也。超曰:「叔父之言甚善。」即使人探聽曹操幾時渡河。
19 卻說曹操整兵已畢,分三停軍前渡渭河。比及人馬到河口時,日光初起。操先發精兵渡過北岸,開創營寨。操自引親隨護衛軍將百人,按劍坐於南岸,看軍渡河。忽然人報:「後邊白袍將軍到了!」白虎來臨,螣蛇發動。眾皆認得是馬超,一擁下船。河邊軍爭上船者,聲喧不止。操猶坐而不動,按劍指約休鬧。只顧其前,不顧其後,烏巢燒糧時亦用此法。只聽得人喊馬嘶,蜂擁而來,船上一將躍身上岸,呼曰:「賊至矣!請丞相下船!」操視之,乃許褚也。操口內猶言:「賊至何妨?」回頭視之,馬超已離不得百餘步。嚇殺。許褚拖操下船時,船已離岸一丈有餘,褚負操一躍上船。隨行將士盡皆下水,扳住船邊,爭欲上船逃命。船小將翻,褚掣刀亂砍,傍船手盡折,倒於水中。「舟中之指可掬。」急將船望下水棹去。許褚立於梢上。忙用木篙撐之。操伏在許褚腳邊。許褚為曹操手下將,曹操反為許褚腳下人。馬超趕到河岸,見船已流在半河,遂拈弓搭箭,喝令驍將繞河射之。矢如雨急,褚恐傷曹操,以左手舉馬鞍遮之。操無洪則死於陸,無褚則死於水,其不死者天也。馬超箭不虛發,船上駕舟之人,應弦落水,船中數十人皆被射倒。其船反撐不定,於急水中旋轉。許褚獨奮神威,將兩腿夾舵搖撼,一手使篙撐船,一手舉鞍遮護曹操。以旗包頸,以鞍遮身,不謂旗與鞍卻有如此用法。時有渭南縣令丁斐在南山之上,見馬超追操甚急,恐傷操命,遂將寨內牛隻馬匹,盡驅於外,漫山遍野,皆是牛馬。西涼兵見之,都回身爭取牛馬,無心追趕,曹操因此得脫。曹操不死,虧了樹,虧了旗,虧了鞍,又虧了牛馬。○虧了放牛,救了水中一老牛;虧了放,退了岸上一怒馬。方到北岸,便把船筏鑿沉。諸將聽得曹操在河中逃難,急來救時,操已登岸。許褚身被重鎧,箭皆嵌在甲上。眾將保操至野寨中,皆拜於地而問安。操大笑曰:「我今日幾為小賊所困!」每敗必笑,奸雄故態。褚曰:「若非有人縱馬放牛以誘賊,賊必努力渡河矣。」操問曰:「誘賊者誰也?」有知者答曰:「渭南縣令丁斐也。」少頃,斐入見。操謝曰:「若非公之良謀,則吾被賊所擒矣。」遂命為典軍校尉,斐曰:「賊雖暫去,明日必復來。須以良策拒之。」操曰:「吾已準備了也。」遂喚諸將:「各分頭循河築起甬道,暫為寨腳。賊若來時,陳兵於甬道外,內虛立旌旗,以為疑兵。更沿河掘下壕塹,虛土棚蓋,河內以兵誘之。賊急來必陷,賊陷便可擊矣。」但為自守之計,是示之以弱。
20 卻說馬超回見韓遂,說:「幾乎捉住曹操!有一將奮勇負操下船去了,不知何人。」遂曰:「吾聞曹操選極精壯之人,為帳前侍衛,名曰虎衛軍,以驍將典韋、許褚領之。因許褚並提起典韋,照應擊張繡時事。典韋已死,今救曹操者,必許褚也。此人勇力過人,人皆稱為『虎癡』,如遇之。不可輕敵。」超曰:「吾亦聞其名久矣。」遂曰:「今操渡河,將襲我後,可速攻之。不可令他創立營寨。若立營寨,急難剿除。」超曰:「以侄愚意。還只拒住北岸。使彼不得渡河,乃為上策。」遂曰:「賢侄守寨,吾引軍循河戰操,若何?」超曰:「令龐德為先鋒,跟叔父前去。」於是韓遂與龐德將兵五萬,直抵渭南。操令眾將於甬道兩旁誘之。龐德先引鐵騎千餘,沖突而來。喊聲起處,人馬俱落於陷馬坑內。龐德踴身一跳,躍出土坑,立於平地,立殺數人,步行砍出重圍。寫龐德聲勢,為後文戰關公伏筆。韓遂已被困在垓心,龐德步行救之,正遇著曹仁部將曹承,被龐德一刀砍於馬下,奪其馬,殺開一條血路,救出韓遂,投東南而走。龐德失馬奪馬,許褚跳船撐船,其勇相似。背後曹兵趕來,馬超引軍接應,殺敗曹兵,復救出大半軍馬。戰至日暮方回。計點人馬,折了將佐程銀、張橫,陷坑中死者二百餘人。韓遂八將中折了二人。超與韓遂商議:「若遷延日久,操於河北立了營寨,難以退敵;不若乘今夜引輕騎去劫野營。」遂曰:「須分兵前後相救。」於是超自為前部,令龐德、馬岱為後應,當夜便行。
21 卻說曹操收兵屯渭北,喚諸將曰:「賊欺我未立寨棚,必來劫野營。可四散伏兵,虛其中軍。號炮響時,伏兵盡起,一鼓可擒也。」超、遂之謀,早為老賊所覺。眾將依令伏兵已畢。當夜,馬超卻先使成宜引三十騎往前哨探。成宜見無人馬,徑入中軍。操軍見西涼兵到,遂放號炮。四面伏兵皆出,只圍得三十騎。成宜被夏侯淵所殺。韓遂八將中又折了一人。馬超卻自從背後與龐德、馬岱兵分三路,蜂擁殺來。正是:
22 縱有伏兵能候敵,怎當健將共爭先?
23 未知勝負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《第五十九回 許褚裸衣鬬馬超 曹操抹書間韓遂》



1 馬超者,蜀中五虎將之一也。此回於其未入蜀之時,先寫馬超之勇;而將寫馬超久勇,先寫許褚之勇:寫許褚正以寫馬超也。然許褚但矜其用,而馬超斗之,亦不過以勇鬥勇耳。馬騰之輕入虎口,固為忠有餘而智不足;馬超之徒恃虎威,其亦勇有餘而謀未足歟!
2 兵法有妙於用間者:勝一人難,勝兩人易,以一人不可間,而兩人則可間也;聚兩人於一處而勝之難,分兩人於兩處而勝之易,以兩人之聚不可間,而兩人之分則可間也。然而間之則非一術矣:有馬上之語,而書中之字可疑;有書中之字,而馬上之語愈可疑。間之則又非無端矣:斬使之前,操先有書,有前之書而後之書可疑;割地之時,遂亦有書,有我之書而彼之書亦可疑。操之所以疑超者,蓋深得兵家間法之妙云。
3 周瑜之愚蔣幹,妙在黑夜;曹操之間韓遂,又妙在白日。愚蔣幹之書,妙在明白;間韓遂之書,又妙在胡塗。周瑜帳前之語,妙在說極要緊話;曹操馬上之語,又妙在說極沒要緊話。騙法不同,愈出愈妙,寫來好看殺人。
4 天下豈有兩陣對圓,而但敘寒溫,無一語及軍事者?又豈有遣使送書,精密如曹操,而誤封草蒿注:上蒿下木。者?此明系反間之計,而韓遂不知,乃含糊以對馬超,馬超安得不怒乎?然則馬超之疑,雖曹操之智足以使之,而亦韓遂之愚有以成之耳。
5 馬超斷韓遂之手,猶自斷其手也;韓遂因馬超之疑而欲圖馬超,亦猶自斷其手也。兩人之相救當如左右手,而乃自相矛盾,使曹操拱手而享其利,袖手而觀其敗,豈不深可惜哉!
6 孫權之兵事決於大都督,劉備之兵事決於軍師,而唯曹操則自攬其權而獨運其謀。雖有眾謀士以贊之,而裁斷出諸臣之上,又非劉備、孫權比也。觀其每運一計,其始必為眾耐之所未知,其後乃為眾將之所嘆服。唐太宗題其墓曰「一將之智有餘」,良然良然。
7 操每見西涼之添兵而大喜,蓋以兵多則糧不能繼,一可喜也;兵多則心不能一,二可喜也。烏巢之戰,以少而勝;赤壁之戰,以多而敗。操之料人,亦以己之得失料之而已。
8 張角之以左道惑眾,已隔五十餘回矣,此回忽有一左道之張魯以配之。角有兄弟三人,魯則有父子祖孫三世;角有太平道人、大賢良師之名,魯則有師君、祭酒、鬼卒之號。何其不謀而相類也?蓋劉備之將聚桃園,則以黃巾為之始;而劉備之將入西蜀,則以長魯為之端:是一部大書前後關合處。
9 卻說當夜兩兵混戰,直到天明,各自收兵。馬超屯兵渭口,日夜分兵前後攻擊。曹操在渭河內,將船筏鎖鏈作浮橋三條,接連南岸。曹仁引軍夾河立寨,將糧草車輛穿連以為屏障。馬超聞之,教軍士各挾草一束,帶著火種,與韓遂引軍並力殺到寨前,堆積草把,放起烈火。前有赤壁之燒,後有渭河之燒。大火之後,又有小火。操兵抵敵不住,棄寨而走。車乘、浮橋,盡被燒毀。西涼兵大勝,截住渭河。曹操立不起營寨,心中憂懼。荀攸曰:「可取渭河沙土,築起土城,可以堅守。」操撥三萬軍擔土築城。馬超又差龐德、馬岱各引五百馬軍,往來沖突;更兼沙土不實,築起便倒,操無計可施。時當九月盡,天氣暴冷,彤雲密布,連日不開。妙有閑筆點次時序。曹操在寨中納悶。忽人報曰:「有一老人來見丞相,欲陳說方略。」操請入。見其人鶴骨松姿,形貌蒼古。問之,乃京兆人也,隱居終南山,姓婁,名子伯,道號夢梅居士。操以客禮待之。子伯曰:「丞相欲跨渭安營久矣,今何不乘時築之?」操曰:「沙土之地,築壘不成。隱士有何良策賜教?」子伯曰:「丞相用兵如神,豈不知天時乎?連日陰雲布合,朔風一起,必大凍矣。前文冀州之時,有老叟陳說星象;今戰渭橋之日,又有老叟陳說天時,前後遙遙相對。風起之後,驅兵士運土潑水,比及天明,土城已就。」操大悟,厚賞子伯。子伯不受而去。不受金帛,高則高矣;但不明順逆,有愧隱士之名。彼四皓助呂,不得為安劉;今夢梅助曹,豈得為安漢乎?是夜北風大作。操盡驅兵士擔土潑水;為無盛水之具,作縑囊盛水澆之,隨築隨凍。比及天明,沙水凍緊,土城已築完。超之焚寨,恃有火攻;操之築寨,賴有水助。細作報知馬超,超領兵觀之,大驚,疑有神助。次日,集大軍嗚鼓而進。操自乘馬出營,止有許褚一人隨後。操揚鞭大呼曰:「孟德單騎至此,請馬超出來答話。」超乘馬挺槍而出。操曰:「汝欺我營寨不成,今一夜天已築就,汝何不早降!」老賊妄稱天命,天實為之,謂之何哉!馬超大怒,意欲突前擒之,見操背後一人,睜圓怪眼,手提鋼刀,勒馬而立。極寫許褚英勇,以襯馬超之英勇。超疑是許褚,乃揚鞭問曰:「聞汝軍中有虎侯,安在哉?」許褚提刀大叫曰:「吾即譙郡許褚也!」目射神光,威風抖擻。超不敢動,乃勒馬回。前夢眾虎而疑,今見一虎而退。操亦引許褚回寨。兩軍觀之,無不駭然。操謂諸將曰:「賊亦知仲康乃虎侯也!」自此軍中皆稱褚為虎侯。百忙中夾注一筆。許褚曰:「某來日必擒馬超。」操曰:「馬超英勇,不可輕敵。」褚曰:「某誓與死戰!」即使人下戰書,說虎侯單搦馬超來日決戰。超接書大怒曰:「何敢如此相欺耶!」即批次日誓殺虎癡。褚一虎也,超一虎也,虎超豈畏虎褚?
10 次日兩軍出營,布成陣勢。超分龐德為左翼,馬岱為右翼,韓遂押中軍。超挺槍縱馬,立於陣前,高叫:「虎癡快出!」曹操在門旗下回顧眾將曰:「馬超不減呂布之勇!」此許是激許褚。言未絕,許褚拍馬舞刀而出。馬超挺槍接戰。鬥了一百餘合,勝負不分。馬匹困乏,各回軍中,換了馬匹,又出陣前。又鬥一百餘合,不分勝負。許褚性起,飛回陣中,卸了盔甲,渾身筋突,赤體提刀,翻身上馬,來與馬超決戰。極寫許褚正是極寫馬超。○曹操棄袍,許褚棄甲,棄甲亦算輸矣。兩軍大駭。兩個又鬥到三十餘合,褚奮威舉刀便砍馬超。超閃過,一槍望褚心窩刺來。褚棄刀將槍挾住。兩個在馬上奪槍。許諸力大,一聲響,拗斷槍桿,各拿半節在馬上亂打。以廝殺始,以廝打終。操恐褚有失,遂令夏侯淵、曹洪兩將齊出夾攻。龐德、馬岱見操將齊出,麾兩翼鐵騎,橫沖直撞,混殺將來。操兵大亂。許褚臂中兩箭。誰教汝赤膊。諸將慌退入寨。馬超直殺到壕邊,操兵折傷大半。未行反間之前,操軍屢敗,可見將在謀而不在勇也。操令堅閉休出。馬超回至渭口,謂韓遂曰:「吾見惡戰者莫如許褚,真虎癡也!」
11 卻說曹操料馬超可以計破,乃密令徐晃、朱靈盡渡河西結營,前後夾攻。一日,操於城上見馬超自變量百騎直臨寨前,往來如飛。操觀良久,擲兜鍪於地曰:「馬兒不死,吾無葬地矣!」伍員不死,楚不得安。曹操其有鞭墓之懼乎?夏侯淵聽了,心中氣忿,厲聲曰:「吾寧死於此地,誓滅馬賊!」遂引本部千餘人,大開寨門,直趕去。操急止不住,恐其有失,慌自上馬前來接應。馬超見曹兵至,乃將前軍作後隊,後隊作先鋒,一字兒擺開。夏侯淵到,馬超接往廝殺。超於亂軍中遙見曹操,就撇了夏侯淵,直取曹操。寫馬超志在報仇,不但是勇,實見其孝。操大驚,撥馬而走,曹兵大亂。正追之際,忽報操有一軍,已在河西下了營寨,超大驚,無心追趕,急收軍回寨,與韓遂商議,言:「操兵乘虛已渡河西,吾軍前後受敵,如之奈何?」部將李堪曰:「不如割地請和,兩家且各罷兵,捱過冬天,到春暖別作計議。」韓遂曰:「李堪之言最善,可從之。」超猶豫未決。馬超不欲和而韓遂欲和,即此便為下文生疑張本。楊秋、侯選皆勸求和,於是韓遂遣楊秋為使,直往操寨下書,言割地請和之事。曹操反間之書未來,韓遂求和之書先去。操曰:「汝且回寨,吾來日使人回報。」楊秋辭去。賈詡入見操曰:「丞相主意若何?」操曰:「公所見若何?」詡曰:「兵不厭詐,可偽許之;然後用反間計,令韓、馬相疑,則一鼓可破也。」賈詡前為李傕策馬騰,今為曹操策馬超,始終助逆,雖智謀不足取也。操撫掌大喜曰:「天下高見,多有相合。文和之謀,正吾心中之事也。」於是遣人回書,言:「待我徐徐退兵,還汝河西之地。」一面教搭起浮橋,作退軍之意。
12 馬超得書,謂韓遂曰:「曹操雖然許和,奸雄難測。倘不準備,反受其制。超與叔父輪流調兵,今日叔向操,超向徐晃;明日超向操,叔向徐晃:分頭提備,以防其詐。」兩下分開,反間之計便可從此而入。韓遂依計而行。早有人報知曹操。操顧賈詡曰:「吾事濟矣!」問:「來日是誰合向我這邊?」人報曰:「韓遂。」次日,操引眾將出營,左右圍繞,操獨顯一騎於中央。韓遂部卒多有不識操者,出陣觀看。操高叫曰:「汝諸軍欲觀曹公耶?吾亦猶人也,非有四目兩口,但多智謀耳。」割須裹頸之時,惟恐被人識認;今卻出面示,好生大膽。○兩目一口,只是髭須割去幾根耳。一笑。諸軍皆有懼色。操使人過陣謂韓遂曰:「丞相謹請韓將軍會話。」韓遂即出陣,見操並無甲仗,亦棄衣甲,輕服匹馬而出。二人馬頭相交,各按轡對語。操曰:「吾與將軍之父同舉孝廉,吾嘗以叔事之。吾亦與公同登仕路,不覺有年矣。對陣之時,忽敘年家。將軍今年妙齡幾何?」既敘寒溫,又敘年齒,全不似對陣時語,是極沒要緊話,卻是極要緊處。韓遂答曰:「四十歲矣。」操曰:「往日在京師,皆青春年少,何期又中旬矣。安得天下清平共樂耶!」多時不見,髭須滿面;今失去髭須,當有今昔之感。只把舊事細說,並不提起軍情。奸極,妙極。說罷大笑,相談有一個時辰,方回馬而別,奸極,妙極。各自歸寨。早有人將此事報知馬超。超忙來問韓遂曰:「今日曹操陣前所言何事?」遂曰:「只訴京師舊事耳。」超曰:「安得不言軍務乎?」遂曰:「曹操不言,吾何獨言之?」超心甚疑,不言而退。在曹操算中。
13 卻說曹操回寨,謂賈詡曰:「公知吾陣前對語之意否?」詡曰:「此意雖妙,尚未足間二人。某有一策,令韓、馬自相仇殺。」操問其計。賈詡曰:「馬超乃一勇之夫,不識機密。丞相親筆作一書,單與韓遂,中間朦朧字樣,於要害處,自行塗抹改易,然後封送與韓遂。故意使馬超知之,超必索書來看。若看見上面要緊去處,盡皆改抹,只猜是韓遂恐超知甚機密事,自行改抹,正合著單騎會語之疑;疑則必生亂。我更暗結韓遂部下諸將,使互相離間,超可圖矣。」敘談不足,繼之以書,書中有塗抹,則疑語中亦必有隱諱矣。因前疑後,因後疑前,真是絕妙疑兵之計。操曰:「此計甚妙。」隨寫書一封,將緊要處盡皆改抹,然後實封,故意多遣從人送過寨去,多帶從人,正欲使馬超知之。下了書自回。果然有人報知馬超。超心愈疑,徑來韓遂處索書看。韓遂將書與超。超見上面有改抹字樣,問遂曰:「書上如何都改抹胡塗?」遂曰:「原書如此,不知何故。」超曰:「豈有以草稿送與人耶?必是叔父怕我知了詳細,先改抹了。」俱在賈詡算中。遂曰:「莫非曹操錯將草稿誤封來了?」殷浩空函,曹操草蒿〔注:上蒿下木。〕,皆咄咄怪事。超曰:「吾又不信。曹操是精細之人,豈有差錯?吾與叔父並力殺賊,奈何忽生異心?」遂曰:「汝若不信吾心,來日吾在陣前賺操說話,汝從陣內突出,一槍刺殺便了。」讀至此,為曹操寒心。超曰:「若如此,方見叔父真心。」兩人約定。
14 次日,韓遂引侯選、李堪、梁興、馬玩、楊秋五將出陣。馬超藏在門影里。韓遂使人到操寨前,高叫:「韓將軍請丞相攀話。」操乃令曹洪自變量十騎徑出陣前與韓遂相見。馬離數步,洪馬上欠身言曰:「夜來丞相拜意將軍之言,切莫有誤。」言訖便回馬。對馬之後,繼之以可疑之書;送書之後,又繼之以可疑之語。前既自出,後換他人。奸雄機智,真不可及。超聽得大怒,挺槍驟馬,便刺韓遂。五將攔住,勸解回寨。遂曰:「賢侄休疑,我無歹心。」馬超那裡肯信,恨怨而去。韓遂與五將商議曰:「這事如何解釋?」楊秋曰:「馬超倚仗武勇,常有欺凌主公之心,便勝得曹操,怎肯相讓?以某愚見,不如暗投曹公,他日不失封侯之位。」弄假成真,俱在曹操,賈詡算中。遂曰:「吾與馬騰結為兄弟,安忍背之?」楊秋曰:「事已至此,不得不然。」遂曰:「誰可以通消息?」楊秋曰:「某願往。」遂乃寫密書,遣楊秋徑來操寨,說投降之事。假書換得真書,曹操大得便宜。操大喜,許封韓遂為西涼侯、楊秋為西涼太守。其餘皆有官爵。約定放火為號,共謀馬超。楊秋拜辭,回見韓遂,備言其事:「約定今夜放火,里應外合。」遂大喜,就令軍士於中軍帳後堆積乾柴,五將各懸刀劍聽候。韓遂商議欲設宴賺請馬超,就席圖之,猶豫未決。
15 不想馬超早已探知備細,便帶親隨數人,仗劍先行,令龐德、馬岱為後應。超潛步入韓遂帳中,只見五將與韓遂密語,只聽得楊秋口中說道:「事不宜遲,可速行之!」蔣幹在周瑜帳中所聽之語是虛,今馬超在韓遂帳前所聽之語是實。一實一虛,前後遙遙相映。超大怒,揮劍直入,大喝曰:「群賊焉敢謀害我!」眾皆大驚。超一劍望韓遂面門剁去,遂慌以手迎之,左手早被砍落。五將揮刀齊出。超縱步出帳外,五將圍繞混殺。超獨揮寶劍,力敵五將。劍光明處,鮮血濺飛:砍翻馬玩,剁倒梁興,五將中又去其二。三將各自逃生。超復入帳中來殺韓遂時,已被左右救去。帳後一把火起,各寨兵皆動。超連忙上馬,龐德、馬岱亦至,互相混戰。超領軍殺出時,操兵四至:前有許褚,後有徐晃,左有夏侯淵,右有曹洪。西涼之兵,自相並殺。超不見了龐德、馬岱,乃引百餘騎截於渭橋之上。天色微明,方知混殺了一夜。只見李堪領一軍從橋下過,超挺槍縱馬逐之。李堪拖鎗而走。恰好於禁從馬超背後趕來,禁開弓射馬超。超聽得背後弦響,急閃過,卻射中前面李堪,落馬而死。三將又去其一。○曹操欲借韓遂殺馬超,雖知馬超又借於禁殺李堪。為之一笑。超回馬來殺於禁,禁拍馬走了。超回橋上住扎。操兵前後大至,虎衛軍當先,亂箭夾射馬超。超以槍撥之,矢皆紛紛落地。寫得超可畏。超令從騎往來突殺。爭奈曹兵圍裹堅厚,不能沖出。超於橋上大喝一聲,殺入河北,從騎皆被截斷。超獨在陣中沖突,卻被暗弩射倒坐下馬,馬超墮於地上,操軍逼合。正在危急,忽西北角上一彪軍殺來,乃龐德、馬岱也。此是絕處逢生。二人救了馬超,將軍中戰馬與馬超騎了,翻身殺條血路,望西北而走。曹操聞馬超走脫,傳令諸將:「無分曉夜,務要趕到馬兒。如得首級者,千金賞,萬戶侯;生獲者封大將軍。」與前追劉豫州仿佛相似。眾將得令,各要爭功,迤邐追襲。馬超顧不得人馬困乏,只顧奔走,從騎漸漸皆散。步兵走不上者多被擒去。止剩得三十餘騎,與龐德、馬岱望隴西臨洮而去。以上按下馬超,以下專敘曹操。
16 曹操親自追至安定,知馬超去遠,方收兵回長安。眾將畢集。韓遂已無左手,做了殘疾之人,韓遂無手,曹操無須,同病相憐,為之一笑。操教就於長安歇馬,授西涼侯之職。楊秋、侯選皆封列侯,令守渭口。八將止剩其二。下令班師回許都。涼州參軍楊阜,字義山,徑來長安見操。操問之,楊阜曰:「馬超有呂布之勇,深得羌人之心。今丞相若不乘勢剿絕,他日養成氣力,隴上諸郡,非復國家之有也。望丞相且休回兵。」為後文馬超奪隴西張本。操曰:「吾本欲留兵征之,奈中原多事,南方未定,不可久留。君當為孤保之。」阜領諾,又保薦韋康為涼州刺史,同領兵屯冀城,以防馬超。為後文楊阜破馬超張本。阜臨行,請於操曰:「長安必留重兵以為後援。」操曰:「吾已定下,汝但放心。」阜辭而去。眾將皆問曰:「初賊據潼關,渭北道缺,丞相不從河東擊馮翊,而反守潼關,遷延日久,而後北渡,立營固守,何也?」老賊用兵,每為諸將所不識。操曰:「初賊守潼關,若吾初到,便取河東,賊必以各寨分守諸渡口,則河西不可渡矣。吾故盛兵皆聚於潼關前,使賊盡南守,而河西不準備,故徐晃、朱靈得渡也。吾然後引兵北渡,連車樹柵,為甬道,築水城,欲賊知吾弱,以驕其心,使不準備。吾乃巧用反間,畜士卒之力,一旦擊破之。正所謂『疾雷不及掩耳』。兵之變化,固非一道也。」荀彧謂操用兵如神,信然。眾將又請問曰:「丞相每聞賊加兵添眾,則有喜色,何也?」操曰:「關中邊遠,若群賊各依險阻,征之非一二年不可平復;今皆來聚一處,其眾雖多,人心不一,易於離間,一舉可滅:吾故喜也。」《孟德新書》雖不傳,只此一段,可當《新書》一則。眾將拜曰:「丞相神謀,眾不及也。」操曰:「亦賴汝眾文武之力。」遂重賞諸軍。留夏侯淵屯兵長安,所得降兵,分撥各部。夏侯淵保舉馮翊高陵人,姓張,名既,字德容,為京兆尹,與淵同守長安。操班師回都,獻帝排鑾駕出郭迎接。明明是迎賊,非迎討賊之人。詔操贊拜不名,入朝不趨,劍履上殿,如漢相蕭何故事。自此威震中外。以上按下曹操。以下接入張魯。
17 這消息播入漢中,早驚動了漢寧太守張魯。原來張魯乃沛國豐人。其祖張陵,在西川鵠鳴山中造作道書以惑人,人皆敬之。陵死之後,其子張衡行之。百姓但有學道者,助米五斗。世號「米賊」。妙絕神號。張衡死,張魯行之。張角與張魯,一個橫敘三人,一個豎傳三世。一橫一豎,前後遙遙相對。魯在漢中,自號為「師君」,稱謂奇絕。其來學道者,皆號為「鬼卒」,稱謂奇絕。為首者號為「祭酒」,愈出愈奇。領眾多者號為「治頭大祭酒」。愈出愈奇。務以誠信為主,不許欺詐。如有病者,即設壇使病人居於靜室之中,自思已過,當面陳首,然後為之祈禱。主祈禱之事者,號為「奸令祭酒」。愈出愈奇。祈禱之法,書病人姓名,說服罪之意,作文三通,名為「三官手書」。一通放於山頂以奏天,一通埋於地以奏地,一通沈於水以申水官。天公、地公、人公與天官、地官、水官,前後遙遙相對。如此之後,但病痊可,將米五斗為謝。今之僧道替人家作好事,每以鋪嬁鎮壇,騙人米粟,不若米賊之猶為老實也。又蓋義舍:舍內飯米、柴火、肉食齊備,許過往人量食多少,自取而食,多取者受天誅。天只怕不管此等閑事。境內有犯法者,必恕三次;不改者,然後施刑。所在並無官長,盡屬祭酒所管。如此雄據漢中之地已三十年。國家以為地遠不能征伐,就命魯為鎮南中郎將,領漢寧太守,通進貢而已。張角稱「蒼天已死,黃天當立」,今張魯在漢中,亦別有一天。當年聞操破西涼之眾,威震天下,乃聚眾商議曰:「西涼馬騰遭戮,馬超新敗,曹操必將侵我漢中。我欲自稱漢寧王,何不竟稱漢中大師君、大祭酒?督兵拒曹操,諸君以為何如?」閻圃曰:「漢川之民戶出十萬餘眾,財富糧足,四面險固;今馬超新敗,西涼之民,從子午谷奔入漢中者,不下數萬。愚意益州劉璋昏弱,不如先取西川四十一州為本,然後稱王未遲。」張魯大喜,遂與弟張衛商議起兵。以上又按下張魯,以下接入劉璋。○張角有弟,張魯亦有弟。早有細作報入川中。
18 卻說益州劉璋,字季玉,即劉焉之子,漢魯恭王之後。章帝元和中,徙封竟陵,支庶因居於此。後焉官至益州牧,興平元年患病疽而死。第一回中便以劉焉作引,至此方纔敘明來歷,遙應前文。州大吏趙韙等,共保璋為益州牧。璋曾殺張魯母及弟,因此有仇。劉表與孫權有仇。劉璋與張魯有仇,彼此遙遙相對。○張魯、劉璋,在曹操青梅煮酒之時,劉備已說出兩人名字,至此方纔敘明來歷,亦遙應前文。璋使龐羲為巴西太守,以拒張魯。時籠羲探知張魯欲興兵取川,急報知劉璋。璋平生懦弱,聞得此信,心中大憂,急聚眾官商議。忽一人昂然而出曰:「主公放心。某雖不才,憑三寸不爛之舌,使張魯不敢正眼來覷西川。」正是:
19 只因蜀地謀臣進,致引荊州豪傑來。
20 未知此人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

2016年4月16日 星期六

《第六十回 張永年反難楊修 龐士元議取西蜀》


1 《孟德新書》或有以其不傳為可惜者。不知兵不在書,即使其書傳,而書中之意,豈書之所能傳乎?得其書而化之,雖舊亦新;執其書而泥之,雖新亦舊。得其書中之意,則無以書為也;不得其書中之意,則又何以書為也?夫善兵者不言兵。曹操有書,而孔明無書,是以曹操之用兵不及孔明云。
2
3 張松暗暗把一西川欲送與曹操,曹操卻白白把一西川讓與玄德。玄德以謙得之,曹操以驕失之也。許攸狎侮曹操,而操獨能忍者,當未破袁紹之時,故氣抑而善下;張松狎侮曹操,而操不能忍者,以既破馬超之後,故志滿而易驕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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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文有隱而愈現者:張松之至荊州,凡子龍、雲長接待之禮,與玄德對答之言,明系孔明所教。篇中只寫子龍、只寫雲長、只寫玄德,更不敘孔明如何打點,如何指使,而令讀者心頭眼底處處有一孔明在焉。真神妙之筆。
6
7 孔明深欲為玄德取西川,又明知張松此來是賣西川,卻教玄德只做不知,憑他挑撥,並不提起,直待張松忍耐不住,自吐衷曲。最似今之巧於貿易者,極欲買是物,偏故作不欲買之狀,直待賣者求他,然後取之。寫來真是好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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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 西川畫圖一軸,孔明在草廬時已曾取以示玄德,何待張松而後見之?曰:孔明之圖,不過形勢之大略也。張松之圖,必其險要曲折之詳備者也。大略雖已可見,而至於何處可以屯糧、何處可以伏兵,不有張松,安能知其詳哉!況將入一險峻之西川,則必有人焉為之先容,為之內應。是其得松,又不專在於得圖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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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 玄德迎張松之計,孔明教之;而取西川之謀,則龐統主之。何也?蓋孔明欲以守荊州之責自任,而特以取川之事委之龐統也。以荊州當吳、魏之沖,茍我方入川,而吳、魏乘虛來襲,將奈之何?故劉璋之使不來,則西川不可入;荊州之守不重,則西川亦不可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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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 當劉表之迎劉備也,忌之者蔡瑁一小人耳。至於劉璋欲迎,而黃權爭之,李恢爭之,劉巴爭之,王累又以死爭之:此數人者,皆君子也。未得孔明之前,則一小人之忌,幾為其所中;兼得龐統之後,則眾君子之爭,曾不以為憂。得士者昌,於茲益信。

14 卻說那進計於劉璋者,乃益州別駕,姓張,名松,字永年。其人生得額钁頭尖,鼻殭齒露,身短不滿五尺,言語有若銅鐘。龐統貌醜,張松亦貌醜,可見以貌取人者,不可以相天下士。劉璋問曰:「別駕有何高見,可解張魯之危?」松曰:「某聞許都曹操,掃蕩中原,呂布、二袁皆為所滅,近又破馬超,天下無敵矣。主公可備進獻之物,松親往許都,說曹操興兵取漢中,以圖張魯。則魯拒敵不暇,何敢復窺蜀中耶?」張松看得曹操中意,誰知後來卻是不然。劉璋大喜,收拾金珠錦綺,為進獻之物,遣張松為使。松乃暗畫西川地理圖本藏之,畫圖為記,永年張鋪出賣西川,不誤主顧。帶從人數騎,取路赴許都。早有人報入荊州。孔明便使人入許都打探消息。有此一句,暗為下文伏線。
15 卻說張松到了許都館驛中住定,每日去相府伺候,求見曹操。原來曹操自破馬超回,傲睨得志,每日飲宴,無事少出,國政皆在相府商議。張松候了三日,方得通姓名。左右近侍先要賄賂,卻纔引入。此蘇秦所謂因鬼見帝者也。然走謁大人者,往往如此,豈獨曹操為然哉!操坐於堂上,松拜畢,操問曰:「汝主劉璋連年不進貢,何也?」松曰:「為路途艱難,賊寇竊發,不能通進。」操叱曰:「吾掃清中原,有何盜賊?」好言太平而惡言盜賊者,秦之趙高、宋之賈似道則然,不謂曹操亦作此語。松曰:「南有孫權,北有張魯,西有劉備,至少者亦帶甲十餘萬,豈得為太平耶?」搶白的好。操先見張松人物猥瑣,五分不喜;又聞語言沖撞,遂拂袖而起,轉入後堂。曹操不以貌陋輕龐統,獨以貌陋輕張松,何也?蓋龐統諛之,而張松觸之也。左右責松曰:「汝為使命,何不知禮,一味沖撞?幸得丞相看汝遠來之面,不見罪責。汝可急急回去!」松笑曰:「吾川中無謅佞之人也。」身雖短,言則長。忽然階下一人大喝曰:「汝川中不會諂佞,吾中原豈有諂佞者乎?」松觀其人,單眉細眼,貌白神清。一俊一丑,相形好看。問其姓名,乃太尉楊彪之子楊修,字德祖,現為丞相門下掌庫主簿。此人博學能言,智識過人。松知修是個舌辯之士,有心難之。修亦自恃其才,小覷天下之士。當時見張松言語譏諷,遂邀出外面書院中,分賓主而坐,謂松曰:「蜀道崎嶇,遠來勞苦。」松曰:「奉主之命,雖赴湯蹈火,弗敢辭也。」修問:「蜀中風土何如?」松曰:「蜀為西郡,古號益州。路有錦江之險,地連劍閣之雄。回還二百八程,縱橫三萬餘里。雞鳴犬吠相聞,市井閭閻不斷。田肥地茂,歲無水旱之憂;國富民豐,時有管弦之樂。所產之物,阜如山積。天下莫可及也!」張松口中誇示之語,亦抵得一幅畫圖。修又問曰:「蜀中人物如何?」松曰:「文有相如之賦,武有伏波之才;醫有仲景之能,卜有君平之隱。九流三教,出乎其類,拔乎其萃者,不可勝記,豈能盡數!」既誇地靈,又誇人傑。修又問曰:「方今劉季玉手下,如公者還有幾人?」松曰:「文武全才,智勇足備,忠義慷慨之士,動以百數。如松不才之輩,車載斗量,不可勝記。」既誇先賢,又誇時俊。修曰:「公近居何職?」松曰:「濫充別駕之任,甚不稱職。敢問公為朝廷何官?」修曰:「現為丞相府主簿。」松曰:「久聞公世代簪纓,何不立於廟堂,輔佐天子,乃區區作相府門下一吏乎?」孔融稱楊彪四世清德,而其子乃為曹操所用。且操曾執辱楊彪,而修曾不以為嫌,宜其為松笑耳。楊修聞言,滿面羞慚,強顏而答曰:「某雖居下寮,丞相委以軍政錢糧之重,早晚多蒙丞相教誨,極有開發,故就此職耳。」不曰附操之勢,而曰服操之才,亦是勉強支吾之語。松笑曰:「松聞曹丞相文不明孔、孟之道,武不達孫、吳之機,專務強霸而居大位,安能有所教誨,以開發明公耶?」既笑楊修,又笑曹操,妙甚,惡甚。修曰:「公居邊隅,安知丞相大才乎?吾試令公觀之。」呼左右於篋中取書一卷,以示張松。松觀其題曰《孟德新書》。從頭至尾,看了一遍,共一十三篇,皆用兵之要法。曹操以兵為書,張松又以言為兵。松看畢,問曰:「公以此為何書耶?」修曰:「此是丞相酌古準今,仿《孫子》十三篇而作。若仿十三篇,便不得謂之「新書」。公欺丞相無才,此堪以傳後世否?」松大笑曰:「此書吾蜀中三尺小童,亦能暗誦,何為新書?此是戰國時無名氏所作,曹丞相盜竊以為己能,止好瞞足下耳!」今之盜竊他人文字以為己有者,恨不令張永年見之。修曰:「丞相秘藏之書,雖已成帖,未傳於世。公言蜀中小兒暗誦如流,何相欺乎?」松曰:「公如不信,吾試誦之。」遂將《孟德新書》,從頭至尾,朗誦一遍,並無一字差錯。不是曹操蹈襲他人文,卻是曹操之文,被張松蹈襲去了。修大驚曰:「公過目不忘,真天下奇才也!」後人有詩贊曰:
16 古怪形容異,清高體貌疏。語傾三峽水,目視十行書。膽量魁西蜀,文章貫太虛。百家並諸子,一覽更無餘。
17 當下張松欲辭回。修曰:「公且暫居館舍,容某再稟丞相,令公面君。」松謝而退。修入見操曰:「適來丞相何慢張松乎?」操曰:「言語不遜,吾故慢之。」修曰:「丞相尚容一禰衡,何不納張松?」照應二十三回中事。操曰:「禰衡文章,播於當今,吾故不忍殺之。松有何能?」修曰:「且無論其口似懸河,辯才無礙。適修以丞相所撰《孟德新書》示之,彼觀一遍,即能暗誦,如此博聞強記,世所罕有。松言此書乃戰國時無名氏所作,蜀中小兒,皆能熟記。」操曰:「莫非古人與我暗合否?」令扯碎其書燒之。今人文字多有暗合古人者,卻不肯學曹操之燒之也。修曰:「此人可使面君,教見天朝氣象。」操曰:「來日我於西教場點軍,汝可先引他來,使見我軍容之盛,楊修誇之以文,曹操又耀之以武。教他回去傳說:吾即日下了江南,便來收川。」修領命。
18 至次日,與張松同至西教場。操點虎衛雄兵五萬,布於教場中。果然盔甲鮮明,衣袍燦爛;金鼓震天,戈矛耀日;四方八面,各分隊伍;旌旗揚彩,人馬騰空。松斜目視之。斜目便有傲睨不屑之意。良久,操喚松指而示曰:「汝川中曾見此英雄人物否?」松曰:「吾蜀中不曾見此兵革,但以仁義治人。」妙甚,惡甚。○文不足以動之,而欲以武動之,曹操已低一著。操變色視之。松全無懼意。楊修頻以目視松。操謂松曰:「吾視天下鼠輩猶草芥耳。大軍到處,戰無不勝,攻無不取,順吾者生,逆吾者死。汝知之乎?」松曰:「丞相驅兵到處,戰必勝,攻必取,松亦素知。昔日濮陽攻呂布之時,宛城戰張繡之日;赤壁遇周郎,華容逢關羽;割須棄袍於潼關,奪船避箭於渭水:此皆無敵於天下也!」當面嘲笑,亦大快心。聞此數語,《新書》即不暗合古人亦當燒矣。操大怒曰:「豎儒怎敢揭吾短處!」喝令左右推出斬之。楊修諫曰:「松雖可斬,奈從蜀道而來入貢,若斬之,恐失遠人之意。」操怒氣未息。荀彧亦諫。操方免其死,令亂棒打出。有此一番受侮,愈襯下文之妙。
19 松歸館舍,連夜出城,收拾回川。松自思曰:「吾本欲獻西川州郡與曹操,誰想如此慢人。把一個西川亂棒打落了。我來時於劉璋之前開了大口;今日怏怏空回,須被蜀中人所笑。吾聞荊州劉玄德仁義遠播久矣,不如徑由那條路回。試看此人如何,我自有主見。」一個主顧不著,只得再尋一個。於是乘馬引僕從望荊州界上而來。前至郢州界口,忽見一隊軍馬,約有五百餘騎,為首一員大將,輕妝軟扮,勒馬前問曰:「來者莫非張別駕乎?」松曰:「然也。」那將慌忙下馬,聲喏曰:「趙雲等候多時。」明明是孔明調遣,妙在不敘出來,令讀者自知之。松下馬答禮曰:「莫非常山趙子龍乎?」雲曰:「然也,某奉主公劉玄德之命,為大夫遠涉路途,鞍馬驅馳,特命趙雲聊奉酒食。」言罷,軍士跪奉酒食,云敬進之。極其恭敬,便與曹操相反。松自思曰:「人言劉玄德寬仁愛客,今果如此。」俱在孔明算中。遂與趙雲飲了數杯,上馬同行,來到荊州界首。是日天晚,前到館驛。見驛門外百餘人侍立,擊鼓相接。一將於馬前施禮曰:「奉兄長將令,為大夫遠涉風塵,令關某灑掃驛庭,以待歇宿。」又明明是孔明調遣,妙在只不敘明,令讀者自知之。松下馬與雲長、趙雲同入館舍。講禮敘坐,須臾排上酒筵,二人殷勤相勸。又極其恭敬,妙與曹操相反。飲至更闌,方始罷席,宿了一宵。
20 次日早膳畢,上馬行不到三五里,只見一簇人馬到。乃是玄德引著伏龍、鳳雛,親自來接。遙見張松,早先下馬等候。非敬張松也,敬西川耳。松亦慌忙下馬相見。玄德曰:「久聞大夫高名,如雷灌耳。恨雲山遙遠,不得聽教。今聞回都,專此相接。倘蒙不棄,到荒州暫歇片時,以敘渴仰之思,實為萬幸。」非請張松,直請得一個西川來了。松大喜,遂上馬並轡入城。至府堂上,各各敘禮,分賓主依次而坐,設宴款待。飲酒間,玄德只說閑話,並不提起西川之事。孔明教法絕妙。松以言挑之曰:「今皇叔守荊州,還有幾郡?」孔明答曰:「荊州乃暫借東吳的,每每使人取討。今我主因是東吳女婿,故權且在此安身。」卻用孔明回答,妙甚。松曰:「東吳據六郡八十一州,民強國富,猶且不知足耶?」龐統曰:「吾主漢朝皇叔,反不能占據州郡;其它皆漢之蟊賊,卻都恃強侵占地土;惟智者不平焉。」又換龐統回答,妙甚。孔明只言玄德無處安身,龐統便言他人合當相讓。一吹一唱,大家說著啞謎。玄德曰:「二公休言,吾有何德,敢多望乎?」龐統不平之語,漸漸說得近了,卻用玄德一語漾開去。妙甚。松曰:「不然。明公乃漢室宗親,仁義充塞乎四海。休道占據州郡,便代正統而居帝位,亦非分外。」玄德拱手謝曰:「公言太過,備何敢當。」玄德一味謙遜,只不攏來。妙甚。
21 自此一連留張松飲宴三日,並不提起川中之事。三日後還不提起,妙甚。松辭去,玄德於十里長亭設宴送行。玄德舉酒酌松曰:「甚荷大夫不外,留敘三日。今日相別,不知何時再得聽教?」到西川來領教便了。言罷,潸然淚下。非為松而淚,為西川而淚也。張松自思:「玄德如此寬仁愛士,安可舍之?不如說之,令取西川。」乃言曰:「松亦思朝暮趨侍,恨未有便耳。松觀荊州東有孫權,常懷虎踞;北有曹操,每欲鯨吞。亦非可久戀之地也。」只說荊州不可居,尚未說出西川來,亦自覺引路。玄德曰:「故知如此,但未有安跡之所。」以言釣之。松曰:「益州險塞,沃野千里,民殷國富。智能之士,久慕皇叔之德。若起荊襄之眾,長驅西指,霸業可成,漢室可興矣。」至此更耐不得,只得和盤托出。玄德曰:「備安敢當此?劉益州亦帝室宗親,恩澤布蜀中久矣。他人豈可得而動搖乎?」張松明明說出,已是極力相就矣。妙在玄德又用一語漾開去。松曰:「某非賣主求榮,實實是此四字,偏要先辨白一句,亦自覺口重耳。今遇明公,不敢不披瀝肝膽。劉季玉雖有益州之地,稟性暗弱,不能任賢用能;加之張魯在北,時思侵犯,人心離散,思得明主。松此一行,專欲納款於操。何期逆賊恣逞奸雄,傲賢慢士,故特來見明公。不打自招,盡情說出。明公先取西川為基,然後北圖漢中,收取中原,匡正天朝,名垂青史,功莫大焉。明公果有取西川之意,松願施犬馬之勞,以為內應。未知鈞意若何?」連日殷勤相待,止為要釣他這幾句話。玄德曰:「深感君之厚意。奈劉季玉與備同宗,若攻之,恐天下人唾罵。」又推開一句。妙甚。松曰:「大丈夫處世,當努力建功立業,著鞭在先;今若不取,為他人所取,悔之晚矣。」皆是孔明、龐統意中之語,卻偏要逼張松口中說出。妙甚。玄德曰:「備聞蜀道崎嶇,千山萬水,車不能方軌,馬不能聯轡;雖欲取之,用何良策?」此處方纔應承,卻便要釣他這本畫圖出來。松於袖中取出一圖,遞與玄德曰:「深感明公盛德,敢獻此圖。但看此圖,便知蜀中道路矣。」玄德略展視之,上面盡寫著地理行程,遠近闊狹,山川險要,府庫錢糧,一一俱載明白。松曰:「明公可速圖之。松有心腹契友二人:法正、孟達。此二人必能相助,如二人到荊州時,可以心事共議。」又引出兩人來一同做賊。玄德拱手謝曰:「青山不老,綠水長存。他日事成,必當厚報。」松曰:「松遇明主,不得不盡情相告,豈敢望報乎?」說罷作別。極似迎賓館中說分上者,直待臨別時,方纔一露來意。孔明命雲長等護送數十里方回。
22 張松回益州,先見友人法正。正字孝直,右扶風郡人也,賢士法真之子。松見正,備說:「曹操輕賢傲士,只可同憂,不可同樂。吾已將益州許劉皇叔矣,專欲與兄共議。」輕輕將一國賣與人了。法正曰:「吾料劉璋無能,已有心見劉皇叔久矣。此心相同,又何疑焉?」少頃,孟達至。達字子慶,與法正同鄉。達入,見正與松密語。達曰:「吾已知二公之意。將欲獻益州耶?」松曰:「是欲如此。兄試猜之,合獻與誰?」達曰:「非劉玄德不可。」三人撫掌大笑。做買賣歸,又合著伙計了。法正謂松曰:「兄明日見劉璋,當若何?」松曰:「吾薦二公為使,可往荊州。」不用法、孟二人請往,卻用松薦之。妙。二人應允。次日,張松見劉璋。璋問:「幹事若何?」松曰:「操乃漢賊,欲篡天下,不可為言。彼已有取川之心。」先將取川諕他。璋曰:「似此如之奈何?」松曰:「松有一謀,使張魯、曹操必不敢輕犯西川。」不即說是何計,待他自問。璋曰:「何計?」松曰:「荊州劉皇叔,與主公同宗,仁慈寬厚,有長者風。赤壁鏖兵之後,操聞之而膽裂,何況張魯乎?主公何不遣使結好,使為外援,可以拒曹操、張魯矣。」不須玄德自來,卻使劉璋去請,亦謂善於賣國矣。璋曰:「吾亦有此心久矣。誰可為使?」松曰:「非法正、孟達不可往也。」璋即召二人入,修書一封,令法正為使,先通情好;次遣孟達領精兵五千,迎玄德入川為援。正商議間,一人自外突入,汗流滿面,大叫曰:「主公若聽張松之言,則四十一州郡,已屬他人矣!」松大驚,視其人,乃西閬中巴人,姓黃,名權,字公衡,現為劉璋府下主簿。黃權後亦從劉備,而此時則忠於劉璋。璋問曰:「玄德與我同宗,吾故結之為援,汝何出此言?」權曰:「某素知劉備:寬以待人,柔能克剛,英雄莫敵。遠得人心,近得民望,兼有諸葛亮、龐統之智謀,關、張、趙雲、黃忠、魏延為羽翼。若召到蜀中,以部曲待之,劉備安肯伏低做小?與郭嘉之度劉表,其語相同。若以客禮待之,又一國不容二主。今聽臣言,則西蜀有泰山之安;不聽臣言,主公有累卵之危矣。張松昨從荊州過,必與劉備同謀。其言如見。可先斬張松,後絕劉備,則西川萬幸也。」璋曰:「曹操、張魯到來,何以拒之?」權曰:「不如閉境絕塞,深溝高壘,以待時清。」璋曰:「賊兵犯界,有燒眉之急;若待時清,則是慢計也。」遂不從其言,遣法正行。又一人阻曰:「不可!不可!」璋視之,乃帳前從事官王累也。韓馥欲招袁紹,耿武、關純諫之;劉璋欲招玄德,而黃權、王累諫之:前後正復相類。累頓首言曰:「主公今聽張松之說,自取其禍。」璋曰:「不然。吾結好劉玄德,實欲拒張魯也。」累曰:「張魯犯界,乃癬疥之疾;劉備入川,乃心腹之大患。況劉備世之梟雄,先事曹操,便思謀害;後從孫權,便奪荊州。心術如此,安可同處乎?今若召來,西川休矣!」王累之言,更切於黃權,故其後黃權不死,而王累獨死。璋叱曰:「再休亂道!玄德是我同宗,他安肯奪我基業?」便教扶二人出。遂命法正便行。
23 法正離益州,徑取荊州,來見玄德。參拜已畢,呈上書信。玄德拆封視之。書曰:
24 族弟劉璋,再拜致書於玄德宗兄將軍麾下:久伏電天,蜀道崎嶇,未及齎貢,甚切惶愧。璋聞「吉兇相救,患難相扶」,朋友尚然,況宗族乎?今張魯在北,旦夕興兵,侵犯璋界,甚不自安。專人謹奉尺書,上乞鈞聽。倘念同宗之情,全手足之義,即日興師剿滅狂寇,永為唇齒,自有重酬。即以西川酬之。書不盡言,端候車騎。
25 玄德看畢大喜,設宴相待法正。酒過數巡,玄德屏退左右,密謂正曰:「久仰孝直英名,張別駕多談盛德。今獲聽教,甚慰平生。」前張松初來,再三推調,今日卻急於自說矣。前緩後急,變化不同。法正謝曰:「蜀中小吏,何足道哉!蓋聞馬逢伯樂而嘶,人遇知己而死。張別駕昔日之言,將軍復有意乎?」只消將張松語一提,不必更說自家語。玄德曰:「備一身寄客,未嘗不傷感而嘆息。嘗思鷦鷯尚存一枝,狡兔猶藏三窟,何況人乎?蜀中豐餘之地,非不欲取;奈劉季玉系備同宗,不忍相圖。」既言欲得西川,卻又假意推調。法正曰:「益州天府之國,非治亂之主,不可居也,今劉季玉不能用賢,此業不久,必屬他人。今日自付與將軍,不可錯失。豈不聞逐兔先得之語乎?將軍欲取,某當效死。」前得畫圖,今又得一鄉導。玄德拱手謝曰:「尚容商議。」
26 當日席散,孔明親送法正歸館舍。玄德獨坐沉吟。龐統進曰:「事當決而不決者,愚人也。主公高明,何多疑耶?」玄德問曰:「以公之意,當復何如?」統曰:「荊州東有孫權,北有曹操,難以得志。益州戶口百萬,土廣財富,可資大業。今幸張松、法正為內助,此天賜也。何必疑哉?」如範蠡「天以吳賜越」之語。玄德曰:「今與吾水火相敵者,曹操也。操以急,吾以寬;操以暴,吾以仁;操以譎,吾以忠:每與操相反,事乃可成。不忍取劉表,正是此意。若以小利而失信義於天下,吾不忍也。」龐統笑曰:「主公之言,雖合天理,奈離亂之時,用兵爭強,固非一道;若拘執常理,寸步不可行矣,宜從權變。且『兼弱攻昧』、『逆取順守』,湯、武之道也。若事定之後,報之以義,封為大國,何負於信?此處說封以大國,後乃欲襲殺之於涪城,何耶?今日不取,終被他人取耳。主公幸熟思焉。」玄德乃恍然曰:「金石之言,當銘肺腑。」於是遂請孔明,同議起兵西行。孔明曰:「荊州重地,必須分兵守之。」玄德曰:「吾與龐士元、黃忠、魏延前往西川;軍師可與關雲長、張翼德、趙子龍守荊州。」孔明應允。取川之謀,惟龐統力勸;取川之事,亦惟龐統任之耳。於是孔明總守荊州;關公拒襄陽要路,當青泥隘口;張飛領四郡巡江;趙雲屯江陵,鎮公安。玄德令黃忠為前部,魏延為後軍,玄德自與劉封、關平在中軍,龐統為軍師,馬步兵五萬起程西行。臨行時,忽廖化引一軍來降。二十七卷中所伏之人,於此處始來。玄德便教廖化輔佐雲長,以拒曹操。
27 是年冬月,引兵望西川進發。行不數程,孟達接著,拜見玄德,說劉益州令某領兵五千遠來迎接。玄德使人入益州,先報劉璋。璋便發書告報沿途州郡,供給錢糧。璋欲自出涪城,親接玄德,即下令準備車乘帳幔,旌旗鎧甲,務要鮮明。主簿黃權入諫曰:「主公此去,必被劉備之害,某食祿多年,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計。望三思之!」既于遣使時諫之,又於出迎時諫之。張松曰:「黃權此言,疏間宗族之義,滋長寇盜之威,實無益於主公。」璋乃叱權曰:「吾意已決,汝何逆吾!」權叩首流血,近前口銜璋衣而諫。璋大怒,扯衣而起。權不放,頓落門牙兩個。黃權之齒落,黃權之心盡矣。璋喝左右,推出黃權。權大哭而歸。璋欲行,一人叫曰:「主公不納黃公衡忠言,乃欲自就死地耶!」伏於階前而諫。璋視之,乃建寧俞元人也,姓李,名恢。叩首諫曰:「竊聞君有諍臣,父有諍子。黃公衡忠義之言,必當聽從。若容劉備入川,是猶迎虎於門也。」李恢後來亦事玄德,然此時則忠於劉璋。則璋曰:「玄德是吾宗兄,安肯害吾?再言者必斬!」叱左右推出李恢。張松曰:「今蜀中文官各顧妻子,不復為主公效力;諸將恃功驕傲,各有外意。不得劉皇叔,則敵攻於外,民攻於內,必敗之道也。」偏是賣國之人,反說別人不忠。璋曰:「公所謀深,於吾有益。」次日,上馬出榆橋門。人報:「從事王累,自用繩索倒吊於城門之上,一手執諫章,一手仗劍,口稱如諫不從,自割斷其繩索,撞死於此地。」如此諫法,從來未有。劉璋教取所執諫章觀之。其略曰:
28 益州從事臣王累泣血懇告:竊聞「良藥苦口利於病,忠言逆耳利於行」,昔楚懷王不聽屈原之言,會盟於武關,為秦所困。今主公輕離大郡,欲迎劉備於涪城,恐有去路而無回路矣。倘能斬張松於市,絕劉備之約,則蜀中老幼幸甚,主公之基業亦幸甚!
29 劉璋觀畢,大怒曰:「吾與仁人相會,如親芝蘭,汝何數侮於吾耶!」王累大叫一聲,自割斷其索,撞死於地。黃權、李恢之識同於王累,而王累之忠則過於此二人。後人有詩嘆曰:
30 倒掛城門捧諫章,拚將一死報劉璋。黃權折齒終降備,矢節何如王累剛!
31 劉璋將三萬人馬往涪城來。後軍裝載資糧餞帛一千餘輛,來接玄德。卻說玄德前軍已到塾沮。所到之處,一者是西川供給;二者是玄德號令嚴明,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斬:於是所到之處,秋毫無犯,百姓扶老攜幼,滿路瞻觀,焚香禮拜。玄德皆用好言撫慰。初來便收拾人心。
32 卻說法正密謂龐統曰:「近張松有密書到此,言於涪城相會劉璋,便可圖之。機會切不可失。」張松之計太狠。統曰:「此意且勿言。待二劉相見,乘便圖之。若預走洩,於中有變。」龐統直欲並瞞過玄德。法正乃秘而不言。涪城離成都三百六十里。璋已到,使人迎接玄德。兩軍皆屯於涪江之上。玄德入城,與劉璋相見,各敘兄弟之情。禮畢,揮淚訴告衷情。初見劉表未嘗揮淚,今見劉璋而淚者,以將取其西川,故有所不忍而揮淚也。飲宴畢,各回寨中安歇。璋謂眾官曰:「可笑黃權、王累等輩,不知宗兄之心,妄相猜疑。吾今日見之,真仁義之人也。吾得他為外援,又何慮曹操、張魯耶?非張松則失之矣。」且慢謝,須仔細著。乃脫所穿綠袍,並黃金五百兩,令人往成都賜與張松。人言劉璋暗,即此便知其暗。時部下將佐劉璝、泠苞、張任、鄧賢等一班文武官曰:「主公且休歡喜。劉備柔中有剛,其心未可測,還宜防之。」後來此四人皆死於戰,可謂璋之忠臣。璋笑曰:「汝等皆多慮。吾兄豈有二心哉!」眾皆嗟嘆而退。
33 卻說玄德歸到寨中。龐統入見曰:「主公今日席上見劉季玉動靜乎?」玄德曰:「季玉真誠實人也。」統曰:「季玉雖善,其臣劉璝、張任等皆有不平之色,其間吉兇未可保也。劉璋無隙可尋,以手下人為說。以統之計,莫若來日設宴,請季玉赴席,於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,主公擲杯為號,就筵上殺之。一擁入成都,刀不出鞘,弓不上弦,可坐而定也。」勸殺劉璋,孔明必不出此言。玄德曰:「季玉是吾同宗,誠心待吾;二句是賓。更兼吾初到蜀中,恩信未立;二句是主。若行此事,上天不容,下民亦怨。公此謀,雖霸者亦不為也。」不曰王者不為,曰霸者亦不為,拒絕之甚。統曰:「此非統之謀,是法孝直得張松密書,言事不宜遲,只在早晚當圖之。」言未已,法正入見,曰:「某等非為自己,乃順天命也。」玄德曰:「劉季玉與吾同宗,不忍取之。」正曰:「明公差矣。若不如此,張魯與蜀有殺母之仇,必來攻取。明公遠涉山川,驅馳士馬,既到此地,進則有功,退則無益。若執狐疑之心,遷延日久,大為失計。且恐機謀一洩,反為他人所算。龐統只言取之之利,法正卻言不取之害,更進一層。不若乘此天與人歸之時,出其不意,早立基業,實為上策。」龐統亦再三相勸。正是:
34 人主幾番存厚道,才臣一意進權謀。
35 未知玄德心下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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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第六十一回 趙雲截江奪阿斗 孫權遣書退老瞞》



1 取川者,玄德之心也。然乘劉璋之來迎而襲殺之,以奪其地,不足以服西川之人心,此玄德之所不欲為也。龐統以此勸之;勸之不從,而欲自行之。若孔明處此,必不然矣。是以龐統之智,雖不亞於孔明;而用譎而不失其正,行權而不詭於道,則孔明又在龐統之上歟?
2 英雄一生出色驚人之事,不可多得,得其一,便可傳為美談。今偏不止一番,卻有兩番,則子龍之截江奪阿斗是也。美雲長者,但稱其單刀赴會,而不知已有油江赴會一事以為之前焉。美子龍者,但稱其長阪救主,而不知又有截江奪主一事以為之後焉。嘗歷觀前史,求其出色驚人者,或代止有其一人,人止有其一事,孰有應接不暇如《三國》者乎?然則既讀《三國》,雖有休書,不敢請矣。
3 孫夫人在荊,劉備得以孫權之母牽制孫權;若使阿斗入吳,孫權又將以劉備之子牽制劉備矣。英明如夫人,豈不知東吳取阿斗之意,而乃欲攜之以歸耶?國太病而取夫人,似也;其取阿斗則非國太之意可知也。取阿斗非國太之意,則取夫人亦未必為國太之意可知也,而夫人曾不察焉。然則由前而觀,不愧為女丈夫;由後而觀,依然女子之見耳。
4 荀彧之死,或以殺身成仁美之者,非也。初之勸操取兗州,則比之於高、光;繼之勸操戰官渡,則比之於楚、漢。凡其設策定計,無非助操僭逆之謀。杜牧譏其教盜穴墻發櫃者,誠為至論矣。既以盜賊之事教之,後乃忽以君子之論諫之,何其前後之相謬耶?蓋彧之失在從操之初,而欲蓋之以晚節,毋乃為識者所笑?
5 父兄創業以貽子弟固難,子弟能承父兄之業尤難。當曹操討董卓之時,與孫堅並列,權特操之後輩耳。操之言曰:「生子當如孫仲謀。」隱然以前輩自居,而以後輩目權也。然袁術以年少輕孫策,而曹操正以年少重孫權,此老奸識英雄之眼,又非他人可及。
6 孫權之擊合淝,宋謙死焉,太史慈又死焉。至於濡須而獨能屢勝,何也?蓋東吳之兵長於自守,而短於攻取。合淝攻取之兵也,濡須則自守之兵也。以攻取,則一城不能拔;以自守,雖四十萬之眾可以卻之。其亦長短之劫有異乎?
7 前回與後回,皆敘玄德入川之事,而此回忽然放下西川更敘荊州,放下荊州更敘孫權,復因孫權夾敘曹操。蓋阿斗為西川四十餘年之帝,則取西川為劉氏大關目,奪阿斗亦劉氏大關目也。至於遷秣陵,應王氣,為孫氏僭號之由;稱魏公,加九錫,為曹氏僭號之本。而曹操夢日,孫權致書,互相畏忌,又鼎足三分一大關目也。以此三大關目,為此書半部中之眼。又妙在西川與荊州分作兩邊寫,曹操與孫權合在一處寫,敘事用筆之精,直與腐史不相上下。
8 卻說龐統、法正二人,勸玄德就席間殺劉璋,西川唾手可得。玄德曰:「吾初入蜀中,恩信未立,此事決不可行。」二人再三說之,玄德只是不從。次日,復與劉璋宴於城中,彼此細敘衷曲,情好甚密。酒至半酣,龐統與法正商議曰:「事已至此,由不得主公了。」便教魏延登堂舞劍,乘勢殺劉璋。如範增之遣項莊。延遂拔劍進曰:「筵間無以為樂,願舞劍為戲。」龐統便喚眾武士入,列於堂下,只待魏延下手。劉璋手下諸將,見魏延舞劍筵前,又見階下武士,手按刀靶,直視堂上,從事張任亦掣劍舞曰:「舞劍必須有對,某願與魏將軍同舞。」如項伯之對項莊。二人對舞於筵前。魏延目視劉封,封亦拔劍助舞。於是劉璝、泠苞、鄧賢各掣劍出曰:「我等當群舞,以助一笑。」鴻門宴上,舞劍只有一人,今卻有無數項莊、項伯,更是奇絕。玄德大驚,急掣左右所佩之劍,立於席上曰:「吾兄弟相逢痛飲,並無疑忌。又非鴻門會上,何用舞劍?不棄劍者立斬!」劉璋亦叱曰:「兄弟相聚,何必帶刀?」命侍衛者盡去佩劍。眾皆紛然下堂。玄德喚諸將士上堂,以酒賜之。鴻門宴上,止賜樊噲□酒,今卻有無數樊噲,更是奇絕。曰:「吾弟兄同宗骨血,共議大事,並無二心。汝等勿疑。」諸將皆拜謝。劉璋執玄德之手而泣曰:「吾兄之恩,誓不敢忘。」二人歡飲,至晚而散。玄德歸寨,責龐統曰:「公等奈何欲陷備於不義耶?今後斷勿為此。」龐統、法正之謀太急,不如玄德之緩。急則不免於忽,緩則不失為仁。統嗟嘆而退。
9 卻說劉璋歸寨,劉璝等曰:「主公見今日席上光景乎?不如早回,免生後患。」劉璋曰:「吾兄劉玄德,非比他人。」眾將曰:「雖玄德無此心,他手下人皆欲吞並西川,以圖富貴。」從來帝王事業,多是手下人成之。璋曰:「汝等無間吾兄弟之情。」遂不聽,日與玄德歡敘。忽報張魯整頓兵馬,將犯葭萌關。劉璋便請玄德往拒之。玄德慨然領諾,即日引本部兵望葭萌關去了。眾將勸劉璋令大將緊守各處關隘,以防玄德兵變。為後文取涪關張本。璋初時不從,後因眾人苦勸,乃令白水都督楊懷、高沛二人,守把涪水關。劉璋自回成都。玄德到葭萌關,嚴禁軍士,廣施恩惠,以收民心。玄德不欲遽殺劉璋,亦為收民心故耳。先收民心,而後取西川,此是玄德主意。
10 早有細作報入東吳。吳侯孫權會文武商議。顧雍進曰:「劉備分兵遠涉,出險而去,未易往還。何不差一軍,先截川口,斷其歸路,後盡起東吳之兵,一鼓而下荊襄?此不可失之機會也。」此計但說得好聽,須知荊州有孔明、關、張、趙雲守之,未易得取也。權曰:「此計大妙!」正商議間,忽屏風後一人大喝而出曰:「進此計者可斬之!欲害吾女之命耶?」劉表屏風後之一人,是玄德仇星;孫權屏風後之一人,是玄德救星。眾驚視之,乃吳國太也。國太怒曰:「吾一生惟有一女,嫁與劉備。今若動兵,吾女性命如何!」前為孫夫人不欲殺玄德,今又為孫夫人不欲取荊州。因叱孫權曰:「汝掌父兄之業,坐領八十一州,尚自不足,乃顧小利而不念骨肉!」孫權喏喏連聲,答曰:「老母之訓,豈敢有違。」遂叱退眾官。國太恨恨而入。孫權立於軒下,自思:「此機會一失,荊襄何日可得?」孫權此時還當埋怨周郎。正沉吟間,只見張昭入問曰:「主公有何憂疑?」孫權曰:「正思適間之事。」張昭曰:「此極易也:今差心腹將一人,只帶五百軍,潛入荊州,下一封密書與郡主,只說國太病危,欲見親女,若國太聽得咒他,又當著惱。取郡主星夜回東吳。玄德平生只有一子,就教帶來。那時玄德定把荊州來換阿斗。前日折了一個夫人,今日卻要贏他一個公子。如其不然,一任動兵,更有何礙?」權曰:「此計大妙!吾有一人,姓周,名善,最有膽量。自幼穿房入戶,多隨吾兄。今可差他去。」昭曰:「切勿漏洩。只此便令起行。」於是密遣周善,將五百人,扮為商人,分作五船。後來呂蒙亦使人扮作客商,今卻於此處先有一引子。更詐修國書,以備盤詰;船內暗藏兵器。周善領命,取荊州水路而來。
11 船泊江邊,善自入荊州,令門吏報孫夫人。夫人命周善入。善呈上密書。夫人見說國太病危,灑淚動問。不是太太要歸神,卻是哥哥會搗鬼。周善拜訴曰:「國太好生病重,旦夕只是思念夫人。儻去得遲,恐不能相見。就教夫人帶阿斗去見一面。」阿斗不是孫夫人養的,既非國太親外孫,如何要見?只此便可知其撒謊。夫人曰:「皇叔引兵遠出,我今欲回,須使人知會軍師,方可以行。」周善曰:「若軍師回言道,須報知皇叔,候了回命,方可下船,如之奈何?」夫人曰:「若不辭而去,恐有阻當。」周善曰:「大江之中,已準備下船只。只今便請夫人上車出城。」孫夫人聽知母病危急,如何不慌?便將七歲孩子阿斗載在車中;昔日長阪坡前,虧了一個死夫人保來;今日荊州城裏,幾被一個活夫人取去。隨行帶三十餘人,各跨刀劍,上馬離荊州城,便來江邊上船。府中人欲報時,孫夫人已到沙頭鎮,下在船中了。
12 周善方欲開船,只聽得岸上有人大叫:「且休開船,容與夫人餞行!」視之,乃趙雲也。來得突兀。○阿斗曾做趙雲懷中之物,今日此去,如取其懷而奪之矣。原來趙雲巡哨方回,聽得這個消息,吃了一驚。只帶四五騎,旋風般沿江趕來。前吳將追夫人是旱路,今子龍追夫人是水路。前是以旱追旱,今是以旱追水。前有六將,今只一人。周善手執長戈,大喝曰:「汝何人,敢當主母!」叱令軍士一齊開船,各將軍器出來,擺列在船上。風順水急,船皆隨流而去。趙雲沿江趕叫:「任從夫人去。只有一句話拜稟。」周善不睬,只催船速進。趙雲沿江趕到十餘里,忽見江灘斜纜一隻漁船在那裡。趙雲棄馬執槍,跳上漁船。只兩人駕船前來,望著夫人所坐大船追趕。漁船只取得魚,今卻借他取一小龍,可謂小材大用。周善教軍士放箭。趙雲以槍撥之,箭皆紛紛落水。離大船懸隔丈餘,吳兵用槍亂刺。趙雲棄槍在小船上,掣所佩青釭劍在手,分開槍搠,望吳船湧身一跳,早登大船。此一躍之功,抵得長阪坡十戰。吳兵盡皆驚倒。趙雲入艙中,見夫人抱阿斗於懷中,若非昔日在子龍懷中,安得今日在夫人懷中。喝趙雲曰:「何故無禮!」雲插劍聲喏曰:「主母欲何往?何故不令軍師知會?」夫人曰:「我母親病在危篤,無暇報知。」雲曰:「主母探病,何故帶小主人去?」夫人曰:「阿斗是吾子,留在荊州無人看覷。」雲曰:「主母差矣。主人一生,只有這點骨血。極似糜夫人對子龍語。小將在當陽長阪坡百萬軍中救出,今日夫人卻欲抱將去,是何道理?」有得他說,說得嘴響。夫人怒曰:「量汝只是帳下一武夫,安敢管我家事!」雲曰:「夫人要去便去,只留下小主人。」夫人喝曰:「汝半路輒入船中,必有反意!」宛然是昔日叱喝徐盛、丁奉面孔。雲曰:「若不留下小主人,縱然萬死,亦不敢放夫人去!」夫人喝侍婢向前揪捽,子龍前番救阿斗,是殺著男將;今番奪阿斗,卻撞著女兵。被趙雲推倒,就懷中奪了阿斗,抱出船頭上。何等爽快。欲要傍岸,又無幫手;欲要行兇,又恐礙於道理,進退不得。夫人喝侍婢奪阿斗,趙雲一手抱定阿斗,前做了男贈嫁,今卻做了雄乳娘。一手仗劍,人不敢近。周善在後梢挾住舵,只顧放船下水。風順水急,望中流而去。趙雲孤掌難鳴,只護得阿斗,安能移舟傍岸。正在危急,忽見下流頭港內,一字兒使出十餘隻船來,船上磨旗擂鼓。趙雲自思:「今番中了東吳之計!」不獨子龍著急,讀者至此,亦替子龍著急。只見當頭船上一員大將,手執長矛,高聲大叫:「嫂嫂留下侄兒去!」先聞其聲。原來張飛巡哨,聽得這個消息,急來油江夾口,正撞著吳船,急忙截住。後見其人。當下張飛提劍跳上吳船。周善見張飛上船,提刀來迎,被張飛手起一劍砍倒,提頭擲於孫夫人前。一顆人頭,權當叔叔餞行之禮。夫人大驚曰:「叔叔何故無禮?」張飛曰:「嫂嫂不以俺哥哥為重,私自歸家,這便無禮。」快人快語。夫人曰:「吾母病重,甚是危急,若等你哥哥回報,須誤了我事。若你不放我回去,我情願投江而死!」張飛與趙雲商議:「若逼死夫人,非為臣下之道。只護著阿斗過船去罷。」前日夫婦歸荊,追之者意不在婦而在夫;今日母子歸吳,追之者意不在母而在子。乃謂夫人曰:「俺哥哥大漢皇叔,也不辱沒嫂嫂。今日相別,若思哥哥恩義,早早回來。」說罷抱了阿斗,自與趙雲回船,東吳許多將佐,追不得劉備轉去;今只張、趙二人,卻奪得阿斗轉來。放孫夫人五隻船去了。後人有詩贊子龍曰:
13 昔年救主在當陽,今日飛身向大江。船上吳兵皆膽裂,子龍英勇世無雙!
14 又有詩贊翼德曰:
15 長阪橋邊怒氣騰,一聲虎嘯退曹兵。今朝江上扶危主,青史應傳萬載名。
16 二人歡喜回船。行不數里,孔明引大隊船隻接來,前寫張、趙,今寫孔明。若孔明此時不來,便疏漏矣。見阿斗已奪回,大喜。三人並馬而歸。孔明自申文書往葭萌關,報知玄德。
17 卻說孫夫人回吳,具說張飛、趙雲殺了周善,截江奪了阿斗。孫權大怒曰:「今吾妹已歸,與彼不親,殺周善之仇,如何不報!」喚集文武,商議起軍攻取荊州。此處只敘孫權取荊州之謀,便不敘母女怎生相見,並真病假病緣故,此省筆之法。正商議調兵,忽報曹操起軍四十萬,來報赤壁之仇。曹操起兵,不向曹操一邊敘來,卻在孫權一邊聽得,又省筆之法。孫權大驚,且按下荊州,商議拒敵曹操。人報長史張紘辭疾回家,今已病故,有哀書上呈。權拆視之,書中勸孫權遷居秣陵,言秣陵山川有帝王之氣,可速遷於此,以為萬世之業。為後文稱帝張本。孫權覽書大哭,謂眾官曰:「張子綱勸吾遷居秣陵,吾如何不從!」即命遷治建業,築石頭城。石頭城自此而始。呂蒙進曰:「曹操兵來,可於濡須水口築塢以拒之。」諸將皆曰:「上岸擊賊,跣足入船,何用築城?」蒙曰:「兵有利鈍,戰無必勝。如猝然遇敵,步騎相促,人尚不暇及水,何能入船乎?」能守而後能戰,有備而後無患,呂蒙可謂善計。權曰:「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子明之見甚遠。」便差軍數萬築濡須塢。曉夜並工,刻期告竣。以下按過孫權,接敘曹操。
18 卻說曹操在許都,威福日甚。長史董昭進曰:「自古以來,人臣未有如丞相之功者,雖周公、呂望,莫可及也。櫛風沐雨三十餘年,掃蕩群兇,與百姓除害,使漢室復存,豈可與諸臣宰同列乎?合受魏公之位,加九錫以彰功德。」董昭前請遷都許,昌今天請加九錫,全乎為曹操腹心者也。不想食淡人,偏不肯淡。你道那九錫?
19 一,車馬。大輅、戎輅各一。大輅,金車也。戎輅,兵車也。玄牡二駟,黃馬八匹。二,衣服。袞冕之服,赤舄副焉。袞冕,王者之服。赤舄,朱履也。三,樂懸。樂懸,王者之樂也。四,朱戶。居以朱戶,紅門也。五,納陛。納陛以登。陛,階也。六,虎賁虎賁三百人,守門之軍也。七,鈇鉞。鈇鉞各一。鈇,即斧也。鉞,斧屬。八,弓矢。彤弓一,彤矢百。彤,赤色也。旅【注:玄字旁旅。】弓十,旅【注:玄字旁旅。】矢千。旅【注:玄字旁旅。】,黑色也。九,秬鬯圭瓚秬鬯一卣,圭瓚副焉。秬,黑色也。鬯,香酒,灌地以求神於陰。卣,中樽也。圭瓚,宗廟祭器,以祀先王也。
20 侍中荀彧曰:「不可。丞相本興義兵,匡扶漢室,當秉忠貞之志,守謙退之節。君子愛人以德,不宜如此。」荀彧向為曹操心腹,今日忽然作此等語,是教曹操以淡也。董昭淡而不淡,荀彧不淡而假淡,可發一笑。曹操聞言,勃然變色。董昭曰:「豈可以一人而阻眾望?」遂上表請尊操為魏公,加九錫。操願書墓道曰「曹侯之墓」,今則與此言大不相同。荀彧嘆曰:「吾不想今日見此事!」操聞,深恨之,以為不助己也。建安十七年冬十月,曹操興兵下江南,就命荀彧同行。彧已知操有殺己之心,托病止於壽春。忽曹操使人送飲食一盒至,曹操有九錫,荀彧只有一錫。盒上有操親筆封記。開盒視之,並無一物。彧會其意,遂服毒而亡。漢文帝賜食於周亞夫而不設箸,是猶有食也。今操以空盒賜荀彧,是並食亦無有矣。明是使彧絕食之意,彧安得不死乎?年五十歲。後人有詩嘆曰:
21 文若才華天下聞,可憐失足在權門。後人休把留侯比,臨沒無顏見漢君。
22 其子荀惲,發哀書報曹操。操甚懊悔,命厚葬之,謚曰敬侯。
23 且說曹操大軍至濡須,先差曹洪領三萬鐵甲馬軍,哨至江邊。回報云:「遙望沿江一帶,旗幡無數,不知兵聚何處。」方見藏兵在塢之妙。操放心不下,自領兵前進,就濡須口排開軍陣。操領百餘人,上山坡遙望戰船,各分隊伍,依次擺列;旗分五色,兵器鮮明。當中大船上青羅傘下,坐著孫權。左右文武侍立兩邊。操以鞭指曰:「生子當如孫仲謀!若劉景升兒子,豚犬耳!」劉琮降操而操薄之,孫權拒操而操嘉之。奸雄賞鑒,亦自不凡。忽一聲響動,南船一齊飛奔過來。濡須塢內又一軍出,沖動曹兵。曹操軍馬退後便走,止喝不住。忽有千百騎趕到山邊,為首馬上一人,碧眼紫髯,眾人認得正是孫權。權自引一隊馬軍來擊曹操。操大驚,急回馬時,東吳大將韓當、周泰,兩騎馬直沖將上來。操背後許褚縱馬舞刀,敵住二將,曹操得脫歸寨。許褚與二將戰三十合方回。操軍一敗。操回寨,重賞許褚,責罵眾將:「臨敵先退,挫吾銳氣!後若如此,盡皆斬首!」是夜二更時分,忽寨外喊聲大震。操急上馬,見四下里火起,赤壁之火,於此再見。卻被吳兵劫入大寨,殺至天明,曹兵退五十餘里下寨。操軍再敗。操心中鬱悶,閑看兵書。程昱曰:「丞相既知兵法,豈不知兵貴神速乎?丞相起兵,遷延日久,故孫權得以準備,夾濡須水口為塢,難於攻擊。不若且退兵還許都,別作良圖。」操不應。不應便有退心。程昱出。操伏幾而臥,忽聞潮聲洶湧,如萬馬爭奔之狀。操急視之,見大江中推出一輪紅日,光華射目;仰望天上,又有兩輪太陽對照。日而有三,正應鼎足之象。忽見江心那輪紅日,直飛起來,墜於寨前山中,其聲如雷。猛然驚覺,原來在帳中做了一夢。正征戰時,忽然敘卻一夢,一部《三國》皆當作如是觀。帳前軍報道午時。曹操教備馬,引五十餘騎,徑奔出寨,至夢中所見落日山邊。正看之間,忽見一簇人馬,當先一人金盔金甲。操視之,乃孫權也。孫權之母夢日而生權,曹操之夢正與權母之夢相合。三十八回中事,於此照應出來。權見操至,也不慌忙,在山上勒住馬,以鞭指操曰:「丞相坐鎮中原,富貴已極,何故貪心不足,又來侵我江南?」操答曰:「汝為臣下,不尊王室。吾奉天子詔,特來討汝!」孫權笑曰:「此言豈不羞乎?天下豈不知你挾天子令諸侯?吾非不尊漢朝,正欲討汝以正國家耳!」孫權題目,亦自正大。操大怒,叱諸將上山捉孫權。忽一聲鼓響,山背後兩彪軍出:右邊韓當、周泰,左邊陳武、潘璋。四員將帶三千弓弩手亂射,矢如雨發。操急引眾將回走。背後四將趕來甚急。趕到半路,許褚引眾虎衛軍敵住,救回曹操。操軍三敗。吳兵齊奏凱歌,回濡須去了。操還營自思:孫權非等閑人物。紅日之應,久後必為帝王。正與秣陵王氣相應。於是心中有退兵之意,又恐東吳恥笑,進退未決。兩邊又相拒了月餘,戰了數場,互相勝負。省卻無數筆墨。直至來年正月,春雨連綿,水港皆滿,軍士多在泥水之中,困苦異常。赤壁連環之舟,水中如在岸上;濡須雨後之兵,岸上如在水中。操心甚憂。當日正在寨中,與眾謀士商議。或勸操收兵;或云目今春暖,正好相持,不可退歸。操猶豫未定,忽報東吳有使齎書到。操啟視之。書略曰:
24 孤與丞相,彼此皆漢朝臣宰。丞相不思報國安民,乃妄動干戈,殘虐生靈,豈仁人之所為哉!即日春水方生,公當速去。如其不然,復有赤壁之禍矣。公宜自思焉。
25 書背後又批兩行云:
26 足下不死,孤不得安。操以權為英雄,權亦以操為英雄,正是兩心相照。
27 曹操看畢,大笑曰:「孫仲謀不欺我也。」操畏權,權亦畏操。若云不畏,便是欺人之語。重賞來使,遂下令班師,命廬江太守朱光鎮守皖城,自引大軍回許昌。赤壁以遇火而退,濡須以遇水而歸,前後遙遙相映。孫權亦收軍回秣陵。
28 權與眾將商議:「曹操雖然北去,劉備尚在葭萌關未還,何不引拒曹操之兵,以取荊州?」張昭獻計曰:「且未可動兵。某有一計,使劉備不能再還荊州。」正是:
29 孟德雄兵方退北,仲謀壯志又圖南。
30 不知張昭說出甚計來,且看下文分解。
URN: ctp:ws591577

《第六十二回 取涪關楊高授首 攻雒城黃魏爭功》



1 讀前回而見孫與劉之相離,讀此回而見備與璋之相惡。一取妹而一奪子,孫、劉之所以離也;一吝糧而一毀書,璋、備之所以惡也。然孫、劉之離者,可以復合;而璋、備之惡者,不可以復合。何也?璋既迎備,則已有不能更拒之勢,招之來而又欲麾之去,則首鼠兩端,而釁必起矣;備既入川,則已有不能不取之勢,入其境而不忍取其地,則進退維谷,而禍及身矣。總之,召虎易而遣虎難,入險易而出險難耳。
2 玄德初以徐州為家,而布奪之,操又奪之;繼以荊州為家,而操爭之,權又爭之;惟至於西川,則真為玄德之家矣。然其受陶謙之讓,而不受劉表之讓者,懲於徐州之得而復失,故重發於劉表也;不奪同宗之荊,而獨奪同宗之益者,懲於荊州之遲而滋議,故不得復重發於劉璋也。此其先後遲速之機,因時而變者然也。
3 龐統之計三:一曰取成都,二曰取涪關,三曰回荊州。夫回荊州則是無策矣,不可謂之下策也。統之意,本以襲殺劉璋於初迎之時為上計,而自葭萌取成都為中計,自葭萌取涪關為下計。玄德之從其中,猶是從其下耳。然殺劉璋而急取之,則人心不附,而撫之也難。不殺劉璋而緩取之,則人心可服,而享之也固。是取乎其下者,乃其所以為上歟?
4 觀於張肅、張松,而有慨於兄弟之間也。一則賣主求榮,而不告其兄;一則懼禍及己,而不顧其弟。在同胞之兄弟且然,而況備與璋之以同宗通譜者耶?讀書至此,為之三嘆。
5 玄德其不用壯而善於用老者乎?急於取川者,壯罔之謀也;緩於取川者,老成之算也。魏延以壯而敗,黃忠以老而勝,老成則吉,壯罔則兇。為將之道固然,將將者用兵之道,何獨不然?
6 有以閑筆為伏筆者:正當干戈爭鬥之時,忽有一紫虛上人,如古木寒鴉,蒼巖怪石,此極忙中之閑筆也。乃涪關之役,龐統未死,孔明未來,而紫虛早有「一鳳墜地,一龍升天」之,則已為後文伏筆也。與雲長在鎮國寺中見普凈和尚,玄德在南漳莊上見水逆先生一樣筆墨。
7 文有正筆,有奇筆。如玄德之殺楊、高,士元之取涪關,劉璝之謁紫虛,冷苞之議決水,皆以次而及者也,正筆也。如黃忠之救魏延,玄德之入敵塞,魏之捉冷苞,法正之見彭羕,皆突如其來者也,奇筆也。正筆發月在前,奇筆推原在後;正筆極其次第,奇筆極其突兀:可謂敘事妙品。
8 卻說張昭獻計曰:「且休要動兵。若一興師,曹操必復至。不如修書二封:一封與劉璋,言劉備結連東吳,共取西川,使劉璋心疑而攻劉備;一封與張魯,教進兵向荊州來。著劉備首尾不能救應。我然後起兵取之,事可諧矣。」前者玄德欲救孫權而致書於馬超,是不救之救;今者孫權欲圖劉備而致書於璋、魯,是不圖之圖。權從之,即發使二處去訖。
9 且說玄德在葭萌關日久,甚得民心。忽接得孔明文書。知孫夫人已回東吳。又聞曹操興兵犯濡須,乃與龐統議曰:「曹操擊孫權,操勝必將取荊州,權勝亦必取荊州矣。為之奈何?」龐統曰:「主公勿憂。有孔明在彼,料想東吳不敢犯荊州。主公可馳書去劉璋處,只推『曹操攻擊孫權,權求救於荊州。吾與孫權唇齒之邦,不容不相援。張魯自守之賊,決不敢來犯界。吾今欲勒兵回荊州,與孫權會同破曹操。孫權之書,以劉備結東吳為名;玄德之書,又以東吳求劉備為說。大家借題,互相欺訛,正是一對空頭。奈兵少糧缺。望推同宗之誼,速發精兵三、四萬,行糧十萬斛相助。請勿有誤。』若得軍馬錢糧,卻另作商議。」此處不即說明。玄德從之,遣人往成都,來到關前。楊懷、高沛聞知此事,遂教高沛守關,楊懷同使者入成都,見劉璋呈上書信。劉璋看畢,問楊懷:「為何亦同來。」楊懷曰:「專為此書而來。劉備自從入川,廣布恩德,以收民心,其意甚是不善。今求軍馬錢糧,切不可與。如若相助,是把薪助火也。」劉璋曰:「吾與玄德有兄弟之情,豈可不助?」一人出曰:「劉備梟雄,久留於蜀而不遣,是縱虎入室矣。今更助之以軍馬錢糧,何異與虎添翼乎?」一以備為火,一以備為虎。誰知火已熾,不可滅;虎已入,不可出乎?眾視其人,乃零陵烝陽人,姓劉名巴,字子初。劉璋聞劉巴之言,猶豫未決。黃權又復苦諫。璋乃量撥老弱軍四千,米一萬斛,發書遣使報玄德。是授之以隙矣。仍令楊懷、高沛緊守關隘。
10 劉璋使者到葭萌關見玄德,呈上回書。玄德大怒曰:「吾為汝禦敵,費力勞心。汝今積財吝賞,何以使士卒效命乎?」遂扯毀回書,大罵而起。正欲尋鬧,得出一書,便好翻轉面皮。使者逃回成都。龐統曰:「主公只以仁義為重,今日毀書發怒,前情盡棄矣!」玄德曰:「如此當若何?」龐統曰:「某有三條計策,請主公自擇而行。」玄德問:「那三條計?」統曰:「只今便選精兵,晝夜兼道徑襲成都:此為上計。若就席間殺劉璋,則此又其中計矣。楊懷、高沛乃蜀中名將,各仗強兵拒守關隘。今主公佯以回荊州為名,二將聞知必來相送,就送行處擒而殺之。奪了關隘,先取涪城,然後卻向成都,此中計也。此中計,鳳雛已為下計矣。退還白帝,連夜回荊州,徐圖進取,此為下計。若棄葭萌而歸,此玄德所必不願也。龐統特以此句激之,欲其行上二計耳。若沉吟不去,將至大困,不可救矣。」又逼一句,然實是確話。玄德曰:「軍師上計太促,下計太緩,中計不遲不疾,可以行之。」玄德不用上計,而用中計,猶有不忍之心。
11 於是發書致劉璋,只說曹操令部將樂進引兵至青泥鎮,眾將抵敵不住,吾當親往拒之,不及面會,特書相辭。書至成都,張松聽得說劉玄德欲回荊州,只道是真心。玄德此時不曾知會得張松。乃修書一封,欲令人送與玄德。卻值親兄廣漢太守張肅到,松急藏書於袖中,與肅相陪說話。肅見松神情恍惚,心中疑惑。松取酒與肅共飲,獻酬之間,忽落此書於地。畫圖藏得甚緊,手書何故不密。被肅從人拾得。席散後,從人以書呈肅。肅開視之。書略曰:
12 松昨進言於皇叔,並無虛謬,何乃遲遲不發?逆取順守,古人所貴。今大事已在掌握之中,何故欲棄此而回荊州乎?使松聞之,如有所失。書呈到日,疾速進兵。松當為內應,萬勿自誤。
13 張肅見了,大驚曰:「吾弟作滅門之事,不可不首。」連夜將書見劉璋,具言弟張松與劉備同謀,欲獻西川。劉璋大怒曰:「吾平日未嘗薄待他,何故欲謀反!」一向尚在夢中。遂下令捉張松全家,盡斬於市。後人有詩嘆曰:
14 一覽無遺世所稀,誰知書信洩天機。未觀玄德興王業,先向成都血染衣。
15 劉璋既斬張松,聚集文武商議曰:「劉備欲奪吾基業,當如之何?」黃權曰:「事不宜遲。即便差人告報各處關隘,添兵把守,不許放荊州一人一騎入關。」璋從其言,星夜馳檄各關去訖。若依龐統上計,則各關未必費力。
16 卻說玄德提兵回涪城,先令人報上涪水關,請楊懷、高沛出關相別。楊、高二將聞報,商議曰:「玄德此回若何?」高沛曰:「玄德合死。我等各藏利刃在身,就送行處刺之,以絕吾主之患。」龐統正欲於送行時殺二將,二將亦欲於送行時刺玄德,但二將知己不知彼耳。楊懷曰:「此計大妙。」二人只帶隨行二百人,出關送行,其餘並留在關上。玄德大軍盡發。前至涪水之上,龐統在馬上謂玄德曰:「楊懷、高沛若欣然而來,可提防之。此句是主。若彼不來,便起兵徑取其關,不可遲緩。」此句是賓。正說間,忽起一陣旋風,把馬前「帥」字旗吹倒。不必風旗告變,龐統已知之矣。玄德問龐統曰:「此何兆也?」統曰:「此警報也,楊懷、高沛二人必有行刺之意,宜善防之。」玄德乃身披重鎧,自佩寶劍防備。人報楊、高二將前來送行。玄德令軍馬歇定。龐統分付魏延、黃忠:「但關上來的軍士,不問多少,馬步軍兵,一個也休放回。」為下文賺關之用。二將得令而去。
17 卻說楊懷、高沛二人身邊各藏利刃,帶二百軍兵,牽羊送酒,直至軍前。見並無準備,心中暗喜,以為中計。入至帳下、見玄德正與龐統坐於帳中。二將聲喏曰:「聞皇叔遠回,特具薄禮相送。」遂進酒勸玄德。玄德曰:「二將軍守關不易,當先飲此杯。」玄德不肯自飲,教他先飲,是玄德謹慎堤防處。二將飲酒畢,玄德曰:「吾有密事,與二將軍商議,閑人退避。」遂將帶來二百人,盡趕出中軍。玄德叱曰:「左右與吾捉下二賊!」帳後劉封、關平應聲而出。楊、高二人急待爭鬥,劉封、關平各捉住一人。玄德喝曰:「吾與汝主是同宗兄弟,汝二人何故同謀,離間親情!」龐統叱左右搜其身畔,果然各搜出利刃一口。亦將舞劍以助一笑乎?統便喝斬二人,玄德還猶未決。統曰:「二人本意欲殺吾主,罪不容誅!」遂叱刀斧手斬楊懷、高沛於帳前。黃忠、魏延早將二百從人,先自捉下,不曾走了一個。玄德喚入,各賜酒壓驚。善買人心。玄德曰:「楊懷、高沛離間吾兄弟,又藏利刀行刺,故行誅戮,爾等無罪,不必驚疑。」眾各拜謝。龐統曰:「吾今即用汝等引路,帶吾軍取關。各有重賞。」不欲走透一人,正為此耳。眾皆應允。是夜二百人先行,大軍隨後。前軍至關下叫曰:「二將軍有急事回,可速開關。」城上聽得是自家軍,實時開關。大軍一擁而入,兵不血刃,得了涪關。只殺得兩人,甚不費力。蜀兵皆降,玄德各加重賞。隨即分兵前後守把。次日勞軍,設宴於公廳。玄德酒酣,顧龐統曰:「今日之會,可為樂乎?」未免露出真情。○玄德在劉表席間醉後失言,於此復見。龐統曰:「伐人之國而以為樂,非仁者之兵也。」玄德曰:「吾聞昔日武王伐紂,作樂象功,此亦非仁者之兵歟?以紂比劉璋,亦擬之非其倫,確是醉話。汝言何不合道理?可速退。」龐統大笑而起。亦有醉意。左右亦扶玄德入後堂。睡至半夜,酒醒,左右以逐龐統之言告知玄德,玄德大悔。次早,穿衣升堂,請龐統謝罪曰:「昨日酒醉,言語觸犯,幸勿掛懷。」龐統談笑自若。玄德曰:「昨日之言,惟吾有失。」龐統曰:「君臣俱失,何獨主公?」一語冰釋,龐統亦妙。玄德亦大笑,其樂如初。
18 卻說劉璋聞玄德殺了楊、高二將,襲了涪水關,大驚曰:「不料今日果有此事。」始信王累之言。遂聚文武,問退兵之策。黃權曰:「可連夜遣兵屯雒縣,塞住咽喉之路。劉備雖有精兵猛將,不能過也。」璋遂令劉璝、冷苞、張任、鄧賢點五萬大軍,星夜往守雒縣,以拒劉備。四將行兵之次,劉璝曰:「吾聞錦屏山中有一異人,道號紫虛上人,知人生死貴賤。吾輩今日行軍,正從錦屏山過。何不試往問之?」正廝殺時,忽見一世外之人。張任曰:「大丈夫行兵拒敵,豈可問於山野之人乎?」是大丈夫語。璝曰:「不然。聖人云:至誠之道,可以前知。吾等問於高明之人,當趨吉避兇。」既一心為主,又何趨避之有。於是四人引五六十騎至山下,問徑樵夫。樵夫指高山絕頂上,便是上人所居。四人上山至庵前,見一道童出迎。極與水鏡莊上仿佛。問了姓名,引入庵中。只見紫虛上人坐於蒲墩之上。四人下拜,求問前程之事。紫虛上人曰:「貧道乃山野廢人,豈知休咎?」劉璝再三拜問,紫虛遂命道童取紙筆,寫下八句言語,付與劉璝。其文曰:
19 左龍右鳳,飛入西川。雛鳳墜地,為落鳳坡伏筆。臥龍升天。一得一失,天數當然。見機而作,勿喪九泉。
20 劉璝又問曰:「我四人氣數如何?」紫虛上人曰:「定數難逃,何必再問!」四人無一生遺,亦先伏下一筆。璝又請問時,上人眉垂目合,恰似睡著的一般,並不答應。四人下山。劉璝曰:「仙人之言,不可不信。」張任曰:「此狂叟也,聽之何益。」張任不降之意,於此已決。遂上馬前行。既至雒縣,分調人馬,守把各處關隘口。劉璝曰:「雒城乃成都之保障,失此則成都難保。吾四人公議,著二人守城,二人去雒縣前面,依山傍險,扎下兩個寨子,勿使敵兵臨城。」冷苞、鄧賢曰:「某願往結寨。」劉璝大喜,分兵二萬,與冷、鄧二人,離城六十里下寨。玄德以二將當先,劉璋亦有二將當先。劉璝、張任守護雒城。
21 卻說玄德既得涪水關,與龐統商議進取雒城。人報劉璋撥四將前來,即日冷苞、鄧賢領二萬軍離城六十里,扎下兩個大寨。玄德聚眾將問曰:「誰敢建頭功,去取二將寨柵?」老將黃忠應聲出曰:「老夫願往。」寫黃忠不異廉頗、馬援。玄德曰:「老將軍率本部人馬,前至雒城,如取得冷苞、鄧賢營寨,必當重賞。」黃忠大喜,即領本部兵馬,謝了要行。矍鑠哉是翁。忽帳下一人出曰:「老將軍年紀高大,如何去得?小將不才願往。」玄德視之,乃是魏延。黃忠曰:「我已領下將令,你如何敢攙越?」魏延曰:「老者不以筋骨為能。吾聞冷苞、鄧賢乃蜀中名將,血氣方剛,恐老將軍近他不得,豈不誤了主公大事?魏延激惱黃忠,則黃忠之成功愈必。因此願相替,本是好意。」黃忠大怒曰:「汝說吾老,敢與我比試武藝麼?」此處黃忠欲與魏延比試,後文關公欲與馬超比武,前後相映。魏延曰:「就主公之前,當面比試。贏得的便去,何如?」黃忠遂趨步下階,便叫小校將刀過來。人雖老,寶刀不老。玄德急止之曰:「不可!吾今提兵取川,全仗汝二人之力。今兩虎相鬥,必有一傷。須誤了我大事。吾與你二人勸解,休得爭論。」龐統曰:「汝二人不必相爭。即今冷苞、鄧賢下了兩個營寨。今汝二人自領本部軍馬,各打一寨。如先奪得者,便為頭功。」贏者便為壯,輸者便為老。於是分定黃忠打冷苞寨,魏延打鄧賢寨。二人各領命去了。龐統曰:「此二人去,恐於路上相爭,主公可自引軍為後應。」預知魏延必爭黃忠之功。玄德留龐統守城,自與劉封、關平引五千軍,隨後進發。
22 卻說黃忠歸寨,傳令來日四更造飯,五更結束,平明進兵,取左邊山谷而進。魏延卻暗使人探聽黃忠甚時起兵。探事人回報:「來日四更造飯,五更起兵。」魏延暗喜,分付眾軍士二更造飯,三更起兵,平明要到鄧賢寨邊。廝殺時敘不得齒。寫魏延貪功,亦甚壯勇。軍士得令,都飽餐一頓,馬摘鈴,人銜枚,卷旗束甲,暗地去劫寨。三更前後,離寨前進。到半路,魏延馬上尋思:「只去打鄧賢寨,不顯能處,不如先去打冷苞寨,卻將得勝兵打鄧賢寨。兩處功勞都是我的。」就馬上傳令,教軍士都投左邊山路裡去。彼後我先,宜右忽左,魏延好勝,視今之推諉退避者,何異天淵。天色微明,離冷苞寨不遠,教軍士少歇,排搠金鼓旗幡、槍刀器械。早有伏路小軍飛報入寨,冷苞已有準備了。如此早去,又吃準備,可謂「夜眠清早起,又有早行人」。一聲炮響,三軍上馬殺將出來。魏延縱馬提刀,與冷苞接戰。二將交馬,戰到三十合,川兵分兩路來襲漢軍。漢軍走了半夜,人馬力乏,抵當不住,退後便走。魏延聽得背後陣腳亂,撇了冷苞,撥馬回走。川兵隨後趕來,漢軍大敗。正為爭功失功。走不到五里,山背後鼓聲震地,鄧賢引一彪軍從山谷裏截出來,大叫:「魏延快下馬受降!」魏延策馬飛奔,那馬忽失前蹄,引足跪地,將魏延掀將下來。讀者至此,必謂魏延死矣。鄧賢馬奔到,挺槍來刺魏延。槍未到處,弓弦響,鄧賢倒撞下馬。後面冷苞方欲來救,一員大將,從山坡上躍馬而來,厲聲大叫:「老將黃忠在此!」先聞其弓,後見其人,為得聲勢。舞刀直取冷苞。冷苞抵敵不住,望後便走。黃忠乘勢追趕,川兵大亂。
23 黃忠一枝軍,救了魏延,魏延在長沙城上救了黃忠,此日真堪相報。殺了鄧賢,直趕到寨前。冷苞回馬與黃忠再戰。不到十餘合,後面軍馬擁將上來,冷苞只得棄了左寨,引敗軍來投右寨。只見寨中旗幟全別,冷苞大驚。兜住馬看時,當頭一員大將,金甲錦袍,乃是劉玄德。寫得突兀。左邊劉封,右邊關平,大喝道:「寨子吾已奪下,汝欲何往?」原來玄德引兵從後接應,便乘勢奪了鄧賢寨子。補敘得妙。冷苞兩頭無路,取山僻小徑,要回雒城。行不到十里,狹路伏兵忽起,搭鉤齊舉,把冷苞活捉了。寫得突兀。原來卻是魏延自知罪犯,無可解釋,收拾後軍,令蜀兵引路,伏在這裏,等個正著。補敘得妙。用索縛了冷苞,解投玄德寨來。
24 卻說玄德立起免死旗,但川兵倒戈卸甲者,並不許殺害。如傷者償命。善買人心。又諭眾降兵曰:「汝川人皆有父母妻子,願降者充軍,不願降者放回。」放回之人,又將為未取之地布其先聲耳。黃忠安下寨腳,徑來見玄德,說魏延違了軍令,可斬之。玄德急召魏延,魏延解冷苞至。玄德曰:「延雖有罪,此功可贖。」令魏延謝黃忠救命之恩,今後毋得相爭。魏延頓首伏罪。善於調停。玄德重賞黃忠。黃忠故自不老。使人押冷苞到帳下,玄德去其縛,賜酒壓驚,問曰:「汝肯降否?」冷苞曰:「既蒙免死,如何不降!劉璝、張任與某為生死之交;若肯放某回去,當即招二人來降,就獻雒城。」玄德大喜,便賜衣服、鞍馬,令回雒城。總是收川將之心。魏延曰:「此人不可放回。若脫身一去,不復來矣。」玄德曰:「吾以仁義待人,人不負我。」
25 卻說冷苞得回雒城,見劉璝、張任,不說捉去放回,只說:「被我殺了十餘人,奪得馬匹逃回。」今人有諱言沒體面事者,往往類此。劉璝忙遣人往成都求救。劉璋聽知折了鄧賢,大驚,慌忙聚眾商議。長子劉循進曰:「兒願領兵前去守雒城。」璋曰:「既吾兒肯去,當遣誰人為輔?」一人出曰:「某願往。」璋視之,乃舅氏吳懿也。璋曰:「得尊舅去最好。誰可為副將?」吳懿保吳蘭、雷同二人為副將。三人後皆為劉備所用。點二萬軍馬,來到雒城。劉璝、張任接著,共言前事。吳懿曰:「兵臨城下,難以拒敵,汝等有何高見?」冷苞曰:「此間一帶正靠涪江,江水大急,前面寨占山腳,其形最低。某乞五千軍,各帶鍬鋤前去,決涪江之水,可盡淹死劉備之兵也。」熱人用火,冷人用水。一笑。吳懿從其計,即令冷苞前往決水,吳蘭、雷銅引兵接應。冷苞領命,自去準備決水器械。
26 卻說玄德令黃忠、魏延各守一寨,自回涪城,與軍師龐統商議。細作報說:「東吳孫權遣人結好東川張魯,將欲來攻葭萌關。」張魯興兵,不從張魯一邊敘來,卻從玄德一邊聽得,此省筆之法。玄德驚曰:「若葭萌關有失,截斷後路,吾進退不得,當如之何?」龐統謂孟達曰:「公乃蜀中人,多知地理,去守葭萌關如何?」達曰:「某保一人與某同去守關,萬無一失。」玄德問何人。達曰:「此人曾在荊州劉表部下為中郎將,乃南郡枝江人,姓霍,名峻,字仲邈。」玄德大喜,實時遣孟達、霍峻守葭萌關去了。玄德此時腹背受敵,亦大危事,卻只使兩人去當後路,令人急欲觀其後也。
27 龐統退歸館舍,門吏忽報:「有客特來相訪。」統出迎接,見其人身長八尺,形貌甚偉;頭發截短,披於頸上,發短而心甚長。衣服不甚齊整。統問曰:「先生何人也?」其人不答,徑登堂仰臥床上。來得作怪。統甚疑之。再三請問。其人曰:「且消停,吾當與汝說知天下大事。」作怪,令人測摸不出。統聞之愈疑,命左右進酒食。其人起而便食,並無謙遜。飲食甚多,食罷又睡。一發作怪。統疑惑不定,使人請法正視之,恐是細作。法正慌忙到來,統出迎接,謂正曰:「有一人如此如此。」法正曰:「莫非彭永言乎?」奇。升階視之。其人躍起曰:「孝直別來無恙!」正是:
28 只為川人逢舊識,遂令涪水息洪流。
29 畢竟此人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

《第六十三回 諸葛亮痛哭龐統 張翼德義釋嚴顏》



1 前文之決水者二:曹操之決泗水以淹下邳,決漳水以淹冀州也。後文之決水者一:關公之決湘江以淹七軍是也。獨此回於涪水之決,則欲決而不能決,道不果決。有前之二實,不可無此之一虛。有此之一虛,然後又有後之一實。文字有虛實相生之法,不意天然有此等妙事,以助成此等妙文。
2 觀於龐統之死,而知荊州之所以失,關公之所以亡也。何也?龐統不死,則收川之事委之龐統,而孔明可以不離荊州;縱使撫川之事托之孔明,而荊州又可轉付龐統,雖有呂蒙、陸遜,何所施其詭計哉!故凡荊州之失與關公之亡,不關於呂蒙之多智,陸遜之能謀,而特由於龐統之死耳。然則謂孔明之哭龐統,即為關公哭也可,即為荊州哭也可。
3 甚矣,躁進之心不可不戒,而人己猜嫌之情不可不忘也!龐統未死之時,星為之告變矣,夢為之告變矣,馬又為之告變矣;而統乃疑孔明之忌己,欲功名之速立,遂使「鳳兮鳳兮」,反不如「鴻飛冥冥」,足以避弋人之害。嗚呼!雖曰天也,豈非人也!
4 孔明隆中決策之語,其曰「外結孫權」,所謂東和孫權也;其曰「然後中原可圖」,所謂北拒曹操也,其告關公即以此耳。況孫夫人在而孫、劉暫合,孫夫人去而孫、劉遂離。孫既與劉離,必將北與操合。濡須之戰,權不致書於備以求援,而獨致書於操以解兵,便有與操連和之機矣。孫與劉離不足憂,而曹與孫合則大可懼。茍但知北拒曹操,而不知東和孫權,其又何能拒操也耶?
5 冀德生平有快事數端:前乎此者,鞭督郵矣,罵呂布矣,喝長板矣,奪阿斗矣。然前數事之勇,不若擒嚴顏之智也;擒嚴顏之智,又不若釋嚴顏之尤智也。未遇孔明之前,則勇有餘而智不足;既遇孔明之後,則勇有餘而智亦有餘。蓋一入孔明熏陶,而莽氣化焉。勇不可學,而智可學。翼德之勇固其素有,而其智則孔明教之云。
6 嚴將軍頭本未嘗斷,而有「斷頭將軍」語,遂使千古傳為一美談。文天祥《正氣歌》曰:「為顏將軍頭。」而元人吊天祥詩亦曰:「忠如蜀將斬嚴時。」竟似嚴將軍真曾斷頭也者。可見人雖不死,不可以畏死,雖不必不生,不可以貪生。
7 人但知樹林中過去之張飛是假,不知大寨中跌足大叫之張飛亦是假。後之張飛,是以假張扮作真張飛;前之張飛,是以真張飛扮作假張飛。後之以假為假固奇,前之以真為假尤奇。
8 卻說法正與那人相見,各撫掌而笑。龐統問之,正曰:「此公乃廣漢人,姓彭,名羕,字永言,蜀中豪傑也。因直言觸忤劉璋,被璋鉗為徒隸,因此短發。」統乃以賓禮待之,問羕從何而來。羕曰:「吾特來救汝數萬人性命。見劉將軍方可說。」妙在不即說明,先作此驚人之語。法正忙報玄德。玄德親自謁見,請問其故。羕曰:「將軍有多少軍馬在前寨?」玄德實告:「有黃忠,魏延在彼。」羕曰:「為將之道,豈可不知地理乎?前寨靠涪江,若決動江水,前後以兵塞之,一人無可逃也。」冷苞之計,早被猜破。玄德大悟。彭羕曰:「罡星在西方,太白臨於此地,當有不吉之事,切宜慎之。」借決水一事,照下落鳳坡。○方纔說地理,便又說天文。玄德即拜彭羕為幕賓,使人密報魏延,黃忠,教朝幕用心巡警,以防決水。不消移營,甚妙。黃忠,魏延商議:「二人各輪一日;如遇敵軍到來,互相通報。」
9 卻說冷苞見當夜風雨大作,引了五千軍,徑循江邊而進,安排決江,只聽得後面喊聲大起。冷苞知有準備,急急回軍。後面魏延引軍趕來,川兵自相踐踏。冷苞正奔走間,撞著魏延。交馬不數合,被魏延活捉去了。冷苞第二次被擒。比及吳蘭,雷同來接應時,又被黃忠一軍殺來。魏延解冷苞到涪關。玄德責之曰:「吾以仁義相待,放汝回去,何敢背我!今次難饒!」將冷苞推出斬之,重賞魏延。玄德設宴款待彭羕。忽報荊州諸葛亮軍師特遣馬良奉書至此。玄德召入問之。馬良禮畢曰:「荊州平安,不勞主公憂念。」遂呈上軍師書信。玄德拆書觀之,略云:
10 亮夜算太乙數,今年歲次癸亥,罡星在西方;又觀乾象,太白臨於雒城之分,主將帥身上多兇少吉。切宜謹慎。彭羕之言,早與孔明相合。
11 玄德看了書,便教馬良先回。玄德曰:「吾將回荊州,去論此事。」龐統暗思:「孔明怕我取了西州成了功,故意將此書相阻耳。」此士元不及孔明處。乃對玄德曰:「統亦算太乙數,已知罡星在西,應主公合得西川,別不主兇事。亦算得著。統亦占天文,見太白臨於雒城,先斬蜀將冷苞,已應兇兆矣。只因自己心熱,卻畫在姓冷的身上去。主公不可疑心,可急進兵。」玄德見龐統再三催促,乃引軍前進。黃忠同魏延接入寨去。龐統問法正曰:「前至雒城,有多少路?」法正畫地作圖。玄德取張松所遺圖本對之,並無差錯。照應畫圖。法正言:「山北有條有大路,正取雒城東門;山南有條小路,卻取雒城西門。兩條路俱可進兵。」龐統謂玄德曰:「統令魏延為先鋒,取南小路而進;主公令黃忠作先鋒,從山北大路而進。並到雒城取齊。」俱作畫中人。玄德曰:「吾自幼熟於弓馬,多行小路。軍師可從大路去取東門,吾取西門。」龐統曰:「大路必有軍邀攔,主公引兵當之。統取小路。」玄德曰:「軍師不可。吾夜夢一神人,手執鐵棒擊吾右臂,覺來猶自臂痛。此行莫非不佳。」玄德以伏龍、鳳雛為左右手,士元乃其右手也。龐統曰:「壯士臨陣,不死帶傷,理之自然也。何故以夢寐之事疑心乎?」玄德曰:「吾所疑者,孔明之書也。軍師還守涪關,如何?」龐統大笑曰:「主公被孔明所惑矣。彼不欲令統獨成大功,故作此言以疑主公之心。前只肚裡尋思,今卻口中說出。心疑則致夢,何兇之有?統肝腦塗地,方稱本心。主公再勿多言。來早準行。」當日傳下號令,軍士五更造飯,平明上馬。黃忠,魏延領軍先行。玄德再與龐統約定,忽坐下馬眼生前失,把龐統掀將下來。又是一個預兆。玄德跳下馬,自來籠住那馬。玄德曰:「軍師何故乘此劣馬?」龐統曰:「此馬乘久,不曾如此。」玄德曰:「臨陣眼生,誤人性命。吾所騎白馬,性極馴熟。軍師可騎,萬無一失。劣馬吾自乘之。」遂與龐統更換所騎之馬。龐統謝曰:「深感主公厚恩。雖萬死亦不能報也。」說出死字,又是一個預兆。遂各上馬取路而進。玄德見龐統去了,心中甚覺不快,怏怏而行。又是一個預兆。
12 卻說雒城中吳懿,劉瑰聽知折了冷苞,遂與眾商議。張任曰:「城東南山僻有一條小路,最為要緊,某自引一軍守之。諸公緊守雒城,勿得有失。」忽報漢兵分兩路前來攻城。張任急引三千軍,先來抄小路埋伏。見魏延兵過,張任教盡放過去,休得驚動。後見龐統軍來,張任軍士,遙指軍中大將,騎白馬者必是劉備。的盧救了玄德,白馬送了士元,前後遙遙相對。張任大喜,傳令教如此如此。
13 卻說龐統迤邐前進,抬頭見兩山狹窄,樹木叢雜;又值夏未秋初,枝葉茂盛。百忙中又夾此閑景,正合七夕。龐統心下甚疑,勒住馬問:「此處是何地名?」內有新降軍士,指道:「此處地名落鳳坡。」龐統驚曰:「吾道號鳳雛,此處名落鳳坡,不利於吾!」臥龍崗為孔明之始,落鳳坡為士元之終,前後遙遙相對。令後軍疾退。只聽山坡前一聲炮響,箭如飛蝗,只望騎白馬者射來。可憐龐統竟死於亂箭之下。時年止三十六歲。後人有詩嘆曰:
14 古峴相連紫翠堆,士元有宅傍山隈。兒童慣識呼鳩曲,閭巷曾聞展驥才。預計三分平刻削,長軀萬里獨徘徊。誰知天狗流星墜,不使將軍衣錦回。
15 先是東南有童謠云:
16 一鳳並一龍,相將到蜀中。纔到半路里,鳳死落坡東。風送雨,雨送風,隆漢興時蜀道通,蜀道通時只有龍。又與紫虛上人語相應。○荊州之謠曰:「泥中轓龍向天飛。」西川之謠曰:「蜀道通時只有龍。」前之龍應在君,後之龍應在臣。
17 當日張任,射死龐統,漢軍擁塞,進退不得,死者大半。前軍飛報魏延。魏延忙勒兵欲回,奈山路狹窄,廝殺不得。又被張任截斷歸路,在高阜處,用強弓硬弩射來,魏延心慌。魏延不死者,天幸也。而士元獨不得邀天幸,惜哉!有新降蜀兵曰:「不如殺奔雒城下,取大路而進。」延從其言,當先開路,殺奔雒城來。塵埃起處,前面一軍殺至,乃雒城守將吳蘭,雷同也;後面張任引兵追來。前後夾攻,把魏延圍在垓心。魏延死戰不能得脫。但見吳蘭雷同後軍自亂,二將急回馬去救。魏延乘勢趕去,當先一將,舞拍馬,大叫:「文長,吾特來救汝!」視之,乃老將黃忠也。前是魏延兩擒冷苞,此是黃忠兩救魏延。一回之中,又自相對。兩下夾攻,殺敗吳雷二將,直沖至雒城之下。劉瑰引兵殺出,卻得玄德在後當住接應。黃忠,魏延翻身便回。玄德軍馬比及奔到寨中,張任軍馬又從小路裏截出。劉瑰,吳蘭,雷同,當先趕來。玄德守不住二寨,且戰且走,奔回涪關。鳳既死,龍亦受困。蜀兵得勝,迤邐追趕。玄德人困馬乏,那裡有心廝殺,且只顧奔走。將近涪關,張任一軍追趕至緊。幸得左邊劉封,右邊關平,二將引三萬生力兵截出,殺退張任;還趕二十里,奪回戰馬極多。白馬既亡,別馬何用。
18 玄德一行軍馬,再入涪關。問龐統消息。有落鳳坡逃得性命的軍士,報說:「軍師連人帶馬,被亂箭射死於坡前。」玄德聞言,望西痛哭不已。接輿之歌,是悲生鳳;玄德之哭,是悲死鳳。遙為招魂設祭,諸將皆哭。黃忠曰:「今番折了龐統軍師,張任必然來攻打涪關,如之奈何?不若差人往荊州,請諸葛軍師來商議收川之計。」正說之間,人報「張任引軍直臨城下搦戰。」黃忠,魏延皆西要出戰。玄德曰:「銳氣新挫,宜堅守以待軍師來到。」黃忠魏延領命,只緊守城池。玄德寫一封書,教關平分付:「你與我往荊州請軍師去。」為後文關公守荊州伏筆。關平領了書,星夜往荊州來。玄德自守涪關,並不出戰。
19 卻說孔明在荊州,時當七夕佳節,大會眾官夜宴,共說收川之事。只見正西上一星,其大如斗,從天墜下,流光四散。孔明失驚,擲杯於地,掩面哭曰:「哀哉!痛哉!」眾官慌問其故。孔明曰:「吾前者算今年罡星在西方,不利於軍師;天狗犯於吾軍,只因天上一狗,卻失人間一鳳。○此句補前文所未及。太白臨於雒城,已拜書主公,教謹防之。誰想今夕西方星墜,龐士元命必休矣!」言罷,大哭曰:「今吾主喪一臂矣!」與玄德之夢相應。眾官皆驚,未信其言。孔明曰:「數日之內,必有消息。」是夕酒不盡歡而散。數日之後,孔明與雲長等正坐間,人報關平到。眾官皆驚。關平入,呈上玄德書信。孔明視之,內言:「本年七月初七日,龐軍師被張任在落鳳坡前箭射身故。」本為渡鵲佳期,卻為落鳳忌日。孔明大哭,眾官無不垂淚。孔明曰:「既主公在涪關,進退兩難之際,亮不得不去。」西川失了一鳳,換去一龍。雲長曰:「軍師去,誰人保守荊州?荊州乃重地,乾系非輕。」孔明曰:「主公書中雖不明寫其人,吾已知其意了。」在下書人身上著眼。乃將玄德書與眾官看曰:「主公書中,把荊州托在吾身上,教我自量才委用。雖然如此,今教關平齎書前來,其意欲雲長公當此重任。玄德差關平之意,在孔明口中說出,妙。雲長想桃園結義之情,又將首回中事一提。可竭力保守此地。責任非輕,公宜勉之。」荊州去了一龍,只留一虎。雲長更不推辭,慨然領諾。孔明設宴,交割印綬。雲長雙手來接。孔明擎著印曰:「這乾系都在將軍身上。」鄭重之至,寫得如畫。雲長曰:「大丈夫既領重任,除死方休。」與龐統說死字,前後相對。孔明見雲長說個「死」字,心中不悅;欲待不與,其言已出。孔明曰:「倘曹操引兵來到,當如之何?」雲長曰:「以力拒之。」孔明又曰:「倘曹操,孫權,齊起兵來,如之奈何?」雲長曰:「分兵拒之。」孔明曰:「若如此,荊州危矣!未得西川,而荊州之失已兆於此。吾有八個字,將軍牢記,可保守荊州。」雲長問那八個字。孔明曰:「北拒曹操,東和孫權。」只重在東和孫權一句,八個字只兩個字耳。若北拒曹操,關公已知之矣。雲長曰:「軍師之言,當銘肺腑。」孔明遂與了印綬,令文官馬良,伊籍,向朗,糜竺,武將糜芳,廖化,關平,周倉,一班兒輔佐雲長,同守荊州。自六十回中玄德入川之後,便與雲長不復相見;今自此回中孔明入川之後,亦不得復與雲長相見。讀書至此,為之愀然。一面親自統兵入川。先撥精兵一萬,教張飛部領,取大路殺奔巴州,雒城之西,先到者為頭功。一路旱軍。又撥一枝兵,教趙雲為先鋒,溯江而上,會於雒城。一路水軍。孔明隨後引簡雍、蔣琬等起行。那蔣琬字公琰,零陵湘鄉人也;乃荊襄名士,現為書記。此處鋪敘蔣琬來歷,殊不費筆。當日孔明引兵一萬五千,與張飛同日起行。
20 張飛臨行時,孔明囑付曰:「西川豪傑甚多,不可輕敵。為嚴顏伏筆。於路戒約三軍,勿得擄掠百姓,以失民心。所到之處,並宜存恤,勿得恣逞鞭撻士卒。望將軍早會雒城,不可有誤。」張飛欣然領諾,上馬而去,迤邐前行。所到之處,但降者秋毫無犯。徑取漢川路。前至巴郡,細作回報:「巴郡太守嚴顏,乃蜀中名將;年紀雖高,精力未衰;善開硬弓,使大刀;有萬夫不當之勇。隱然又是一個黃忠。據住城郭,不豎降旗。」張飛教離城十里下寨,差人入城去:「說與老匹夫,早早來降,饒你滿城百姓性命!若不歸順,即踏平城郭,老幼不留。」
21 卻說嚴顏在巴郡,聞劉璋差法正請玄德入川,拊心而嘆曰:「此所謂獨坐窮山,引虎自衛者也。」可謂老識。後聞玄德據住涪關,大怒,屢欲提兵往戰,又恐這條路上有兵來。補筆周到。當日聞知張飛兵到,便點起本部五六千人馬,準備迎敵。或獻計曰:「張飛在當陽長阪,一聲喝退曹兵百萬之眾。曹操亦聞風而避之,不可輕敵。又將四十二回中事一提。今只宜深溝高壘,堅守不出。彼軍無糧,不過一月,自然退去。更兼張飛性如烈火,專要鞭撻士卒;如不與戰,必怒;怒則必以暴厲之氣,待其軍士;軍心一變,乘勢擊之,張飛可擒也。」以昔日張飛度之。嚴顏從其言,教軍士盡數上城守護。忽見一個軍士,大叫:「開門!」嚴顏教放入問之。那軍士告說是張將軍差來的,把張飛言語依直便說。嚴顏大怒,罵曰:「匹夫怎敢無禮!吾嚴將軍豈降賊者乎!借你口說與張飛!」喚武士把軍士割下耳鼻,卻放回寨。寫嚴顏如此觸怒張飛,愈見下文義釋之奇。軍人回見張飛,哭告嚴顏如此毀罵。張飛大怒,咬牙睜目,披掛上馬,自變量百騎來巴郡城下搦戰。城上眾軍百般痛罵。張飛性急,幾番殺到吊橋,要過護城河,又被亂箭射回。到晚全無一個人出,張飛忍一肚氣還寨。次日早晨,又引軍去搦戰。那嚴顏在城敵樓上,一箭射中張飛頭盔。與黃忠射關公盔纓前後相對。飛指而恨曰:「吾拿住你這老匹夫,必親自食你肉!」寫張飛如此忿怒,愈見下文義釋之奇。到晚又空回。第三日,張飛引了軍,沿城去罵。原來那座城子是個山城,周圍都是亂山。張飛自乘馬登山,下視城中,見軍士盡皆披掛,分列隊伍,伏在城中,只是不出;又見民夫來來往往,搬磚運石,相助守城。張飛教馬軍下馬,步軍皆坐,引他出敵,並無動靜。又罵了一日,依舊空回。至此已氣了三日。張飛在寨中,自思:「終日叫罵,彼只不出,如之奈何?」猛然思得一計,教眾軍不要前去搦戰,都結束停當在寨中等候廝殺;卻只教三五十個軍士,直去城下叫罵,引嚴顏軍出來,便與廝殺。張飛磨拳擦掌,只等敵軍來。小軍連罵了三日,全然不出。又氣了三日。張飛眉頭一皺,又生一計,傳令教軍士四散砍打柴草,尋覓路徑,不來搦戰。張飛此時不減孔明之謀。嚴顏在城中,連日不見張飛動靜,心中疑惑,著十數個小軍士,扮作張飛砍柴的軍士,潛地出城,雜在軍內,入山中探聽。已在張飛算中。
22 當日諸軍回寨。張飛坐在寨中,頓足大罵:「嚴顏老匹夫,枉氣殺我!」此是昔日張飛真面目,卻是今日張飛假腔調。只見帳前三四個人說道:「將軍不須心焦。這幾日打探得有一條小路,可以偷過巴郡。」張飛故意大叫曰:「既有這個去處,何不早來說!」莽人假莽,粗人假粗,卻正是極精極細。眾應曰:「這幾日卻纔哨探得出。」張飛曰:「事不宜遲,只今夜二更造飯,趁三更月明,拔寨都起,人銜枚,馬去鈴,悄悄而行。我自前面開路,汝等依次而行。」傳了令便滿寨告報。妙人妙計。探細的軍聽得這個消息,盡回城中來,報與嚴顏。顏大喜曰:「我算定這匹夫忍耐不得!能料其粗,不能料其細;能料其莽,不能料其細。你偷小路過去,須是糧草輜重在後;我截住後路,你如何得過?好無謀匹夫,中我之計!」誰知反中了張飛之計。實時傳令,教軍士準備赴敵:「今夜二更也造飯,三更出城,伏於樹木叢雜去處。只等張飛過咽喉小路去了,車仗來時,只聽鼓響,一齊殺出。」傳了號令,看看近夜,嚴顏全軍盡皆飽食,披掛停當,悄悄出城,四散伏住,只聽鼓響;嚴顏自引十數裨將,下馬伏於林中。
23 約三更後,遙望見張飛親自在前,橫矛縱馬,悄悄引軍前進。讀者至此,正不知張飛如何用計,若如此定為嚴顏所算。去不得三四里,背後車仗人馬,陸續進發。嚴顏看得分曉,偏說是看得分曉。一齊擂鼓,四下伏兵盡起。正來搶奪車仗,背後一聲鑼響,一彪軍掩到,大喝:「老賊休走!我等的你恰好!」嚴顏猛回頭看時,為首一員大將,豹頭環眼,燕頷虎須,使丈八矛,騎深烏馬,乃是張飛。忽然有兩張飛,好生作怪。讀者至此,幾疑是《西游記》身外身法矣。四下裏鑼聲大震,眾軍殺來。嚴顏見了張飛,舉手無措。交馬戰不一合,張飛賣個破綻;嚴顏一刀砍來,張飛閃過,撞將入去,扯住嚴顏勒甲縫,生擒過來,擲於地下;眾軍向前,用索綁縛住了。原來先過去的是假張飛。此處方纔敘明,絕妙用筆。料道嚴顏擊鼓為號,張飛卻教鳴金為號;金響諸軍齊到,川兵大半棄甲倒戈而降。
24 張飛殺到巴郡城下,後軍已自入城。張飛叫休殺百姓,出榜安民。群刀手把嚴顏推至。張飛坐於廳上,嚴顏不肯跪下。硬漢。飛怒目咬牙大叱曰:「大將到此,為何不降,而敢拒敵?」嚴顏全無懼色,回叱飛曰:「汝等無義,侵我州郡!但有斷頭將軍!無降將軍!」一語傳為千古美談。飛大怒,喝左右斬來。嚴顏喝曰:「賊匹夫!要砍便砍,何怒也?」張飛見嚴顏聲音雄壯,面不改色,乃回嗔作喜,下階喝退左右,親解其縛,取衣衣之,扶在正中高坐,低頭便拜曰:「適來言語冒瀆,幸勿見責。吾素知老將軍乃豪傑之士也。」此處出人意外,不但嚴顏所不料,亦讀者所不料也。嚴顏感其恩義,乃降。後人有詩贊嚴顏曰:
25 白發居西蜀,清名震大邦。忠心如皎日,浩氣卷長江。寧可斷頭死,安能屈膝降?巴州年老將,天下更無雙。
26 又有贊張飛詩曰:
27 生獲嚴顏勇絕倫,惟憑義氣服軍民。至今廟貌留巴蜀,社酒雞豚日日春。
28 張飛請問入川之計。嚴顏曰:「敗軍之將,荷蒙厚恩,無以為報,願施犬馬之勞。不須張弓隻箭,徑取成都。」正是:
29 只因一將傾心後,致使連城唾手降。
30 未知其知其計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《第六十四回 孔明定計捉張任 楊阜借兵破馬超》



1 張任設伏以害龐統,孔明亦設伏以捉張任。同一伏也,而任則在山城,孔明則在平岸;張任則在林木,孔明則在蘆葦;張任以強弓硬弩,孔明以長槍砍刀;張任之伏止一處,孔明伏不止一處;張任意在射殺,孔明意在捉活:又有甚不同者。則孔明之用兵為獨奇。
2 玄德獲張任,正當為龐統報仇,而不忍殺之,而欲降之。何哉?蓋欲資其才以為用耳。章鄞射殺項梁,而項羽折箭以誓之;朱鮪譖殺劉演,而光武指河而誓之。天下未平,不敢懷怨以待人也。且勿論其遠者,曹操不記殺典韋之怨而納張繡,孫權不記殺凌操之怨而納甘寧,亦此意也。乃玄德欲任降,而任終不肯降,若張任者,則真斷頭將軍矣。
3 楊阜之為韋康報仇,義也;而其攻馬超以助曹操,則非義。馬騰兩番受詔,兩番討賊,固漢之忠臣也;其子之欲雪父恨則孝,承父志而討國賊則忠。奉一欺君罔上之曹操,而攻一忠孝之馬超,以超為賊,而不知操之為賊,故楊阜之義,君子無取焉。
4 或曰:楊阜之助操以算馬超,與陳登之助操以算呂布,將毋同乎?予曰:不同。馬超孝子也,呂布無父之人也。且登之助操,在許田射鹿之前,爾時衣詔未發也,董貴人未死也。魏公未稱,九錫未加,操之逆未露,而操之惡未彰,則其挾天子以令諸侯者,陳登信而助之無怪也。至於阜,而衣帶詔發矣,董貴人死矣,魏公已稱,九錫已加矣。操為國賊,而助國賊者亦賊,楊阜其何說之辭?

5 五虎將中,關、張、超、黃皆大將才也。若馬超,則丁為戰將,而不可為大將。
其殺韋康,屠百姓,不得謂之仁矣;其不疑楊阜,不得謂之智矣。前既惑於曹操,而攻韓遂;

後復歸於張魯,而拒玄德:此其識見,當在四人之下。

6 人謂姜敘之母,同於太史慈之母:慈之母勉其子以報孔融,敘之母勉其子以報韋康,此則其可嘉者也。我謂姜敘之母,異於徐庶之母:庶之母知操之為賊,敘之母不知討操者之非賊而助操者之為賊,此則其可惜者也。人謂趙昂之妻異於呂布之妻:布之妻阻其夫之出戰,昂之妻勵其夫以起兵,此則其可嘉者也。我謂趙昂之妻,同於劉表之妻:表之妻背劉備而從曹操,致其身與子俱死;昂之妻助曹操以攻馬超,身幸免於死,而亦致其子於死。此又其可惜者也。雖然,郭嘉、程昱等輩,天下所稱智謀之士,猶然不明順逆,而何論於婦人哉?尚論者於楊氏、王氏可勿譏云。
7 此回自孔明捉張任之後,便當接馬超攻葭萌之事。而馬超攻葭萌,由於張魯遺馬超;張魯遣馬超,由於馬超投張魯;馬超投張魯,則又由於楊阜破馬超。夫楊阜之與劉璋,風馬牛不相及也。而尋原溯委,遂忽然夾敘隴中一段文字,卻與五十九回之末遙遙相接,此等敘事,宜求之《左傳》、《史記》之中。

8 卻說張飛問計於嚴顏,顏曰:「從此取雒城,凡守禦關隘,都是老夫所管,官軍皆出於掌握之中。今感將軍之恩,無可以報,老夫當為前部,所到之處,盡皆喚出拜降。」只因一個斷頭將軍,引出無數降將軍。張飛稱謝不已。於是嚴顏為前部,張飛領軍隨後。凡到之處,盡是嚴顏所管,都喚出投降。有遲疑未決者,顏曰:「我尚且投降,何況汝乎?」自是望風歸順,並不曾廝殺一場。省事亦省筆。○以下按過翼德一邊,接敘玄德一邊。
9 卻說孔明已將起程日期申報玄德,教都會聚雒城。玄德與眾官商議:「今孔明、翼德分兩路取川,會於雒城,同入成都。水陸舟車已於七月二十日起程,此時將及待到。今我等便可進兵。」黃忠曰:「張任每日來搦戰,見城中不出,彼軍懈怠不做準備,今日夜間,分兵劫寨,勝如白晝廝殺。」上既寫翼德,下又寫黃忠。玄德從之。教黃忠引兵取左,魏延引兵取右,玄德取中路。當夜二更,三路軍馬齊發。張任果然不做準備。漢軍擁入大寨,放起火來,烈焰騰空。蜀兵奔走,連夜直趕到雒城,城中兵接應入去。玄德還中路下寨。次日,引兵直到雒城,圍住攻打。張任按兵不出。攻到第四日,若孔明未來,便能攻破雒城,便不見孔明用計之妙。玄德自提一軍攻打西門,令黃忠、魏延在東門攻打,留南門放軍行走。原來南門一帶,都是山路;北門有涪水,因此不圍。張任望見玄德在西門,騎馬往來,指揮打城,從辰至未,人馬漸漸力乏。張任教吳蘭、雷銅二將引兵出北門,轉東門,敵黃忠、魏延;自己卻引軍出南門,轉西門,單迎玄德。前射白馬將,是射著假玄德;今出雒城門,是來尋真玄德。城內盡撥民兵上城,擂鼓助喊。
10 卻說玄德見紅日平西,教後軍先退。軍士方回身,城上一片聲喊起,南門內軍馬突出。張任徑來軍中捉玄德,玄德軍中大亂。黃忠、魏延又被吳蘭、雷銅敵住,兩下不能相顧。玄德敵不住張任,撥馬往山僻小路而走。張任從背後追來,看看趕上。玄德獨自一人一馬。張任自變量騎趕來。讀至此為玄德一嚇。玄德正望前盡力加鞭而行,忽山路一軍沖來。讀至此又為玄德一嚇。玄德馬上叫苦曰:「前有伏兵,後有追兵,天亡我也!」每於接筍處故作驚人之筆。只見來軍當頭一員大將,乃是張飛。原來張飛與嚴顏正從那條路上來,望見塵埃起,知與川兵交戰。張飛當先而來,張將軍來得突兀,來得湊巧,不如此,不見義釋嚴顏之妙。正撞著張任,便就交馬。戰到十餘合,背後嚴顏引兵大進。張任火速回身。張飛直趕到城下。張任退入城,拽起吊橋。張飛回見玄德曰:「軍師溯江而來,尚且未到,反被我奪了頭功。」有得他說嘴。玄德曰:「山路險阻,如何無軍阻當,長驅大進,先到於此?」張飛曰:「於路關隘四十五處,皆出老將嚴顏之功,因此於路並不曾費分毫之力。」不是義釋一人,卻是智收諸郡。遂把義釋嚴顏之事,從頭說了一遍,引嚴顏見玄德。玄德謝曰:「若非老將軍,吾弟安能到此?」即脫身上黃金鎖子甲以賜之。為已降者獎,又為未降者勸。嚴顏拜謝。正待安排宴飲,忽聞哨馬回報:「黃忠、魏延和川將吳蘭、雷銅交鋒,城中吳懿、劉璝又引兵助戰,兩下夾攻,我軍抵敵不住,魏、黃二將敗陣投東去了。」不從黃、魏一邊敘來,卻在劉張一邊聽得,省筆之法。張飛聽得,便請玄德分兵兩路,殺去救援。於是張飛在左,玄德在右,殺奔前來。吳懿、劉璝見後面喊聲起,慌退入城中。吳蘭、雷銅只顧引兵追趕黃忠、魏延,卻被玄德、張飛截住歸路。黃忠、魏延又回馬轉攻。吳蘭、雷銅料敵不住,只得將本部軍馬前來投降。嚴顏之後,又是兩個降將軍。玄德準其降,收兵近城下寨。
11 卻說張任失了二將,心中憂慮。吳懿、劉璝曰:「兵勢甚危,不決一死戰,如何得兵退?一面差人去成都,見主公告急;雒城求救於成都,便為成都求救於漢中張本。一面用計敵之。」張任曰:「吾來日領一軍搦戰,詐敗,引轉城北;城內再以一軍沖出,截斷其中:可獲勝也。」吳懿曰:「劉將軍相輔公子守城,我引兵沖出助戰。」約會已定。次日,張任自變量千人馬,搖旗吶喊,出城搦戰。張飛上馬出迎,更不打話,與張任交鋒。戰不十餘合,張任詐敗,繞城而走。張飛盡力追之,吳懿一軍截住,張任引軍復回,把張飛圍在垓心,進退不得。黃忠、魏延捉張任不得,張飛亦捉張任不得,方見下文孔明之妙。正沒奈何,只見一隊軍從江邊殺出。當先一員大將,挺槍躍馬,與吳懿交鋒,只一合,生擒吳懿,戰退敵軍,救出張飛。視之,乃趙雲也。趙雲此來,亦來得突兀,來得湊巧,與上文張飛來法一樣筆墨。飛問:「軍師何在?」雲曰:「軍師已至,想此時已與主公相見了也。」敘法甚妙。二人擒吳懿回寨。張任自退入東門去了。
12 張飛、趙雲回寨中,見孔明、簡雍、蔣琬已在帳中。飛下馬來參軍師。不向孔明一邊敘來,卻從張飛一邊看出,用筆之妙。孔明驚問曰:「如何得先到?」玄德具述義釋嚴顏之事。孔明賀曰:「張將軍能用謀,皆主公之洪福也。」趙雲解吳懿見玄德。玄德曰:「汝降否?」吳懿曰:「我既被捉,如何不降?」又是一個降將軍。玄德大喜,親解其縛。孔明問:「城中有幾人守城?」吳懿曰:「有劉季玉之子劉循,輔將劉璝、張任。劉璝不打緊;張任乃蜀郡人,極有膽略,不可輕敵。」但借吳懿口中寫張任,寫張任正是寫孔明。孔明曰:「先捉張任,然後取雒城。」問:「城東這座橋名為何橋?」吳懿曰:「金雁橋。」孔明遂乘馬至橋邊,繞河看了一遍,回到寨中,喚黃忠、魏延聽令曰:「離金雁橋南五六里,兩岸都是蘆葦蒹葭,可以埋伏。金雁橋可為落鳳坡答禮。魏延引一千槍手伏於左,單戳馬上將;黃忠引一千刀手伏於右,單砍坐下馬。殺散彼軍,張任必投山東小路而來。張翼德引一千軍,伏在那裡,就彼處擒之。」又喚趙雲伏於金雁橋北:「待我引張任過橋,你便將橋拆斷,卻勒兵於橋北,遙為之勢,使張任不敢望北走,退投南去,卻好中計。」每處用計,只是如此如此而已,此處詳敘在前,又是一樣筆法。調遣已定,軍師自去誘敵。
13 卻說劉璋差卓鷹、張翼二將,前至雒城助戰。張任教張翼與劉璝守城,自與卓膺為前後二隊,任為前隊,膺為後隊,出城退敵。孔明引一隊不整不齊軍,妙在不整不齊。過金雁橋來與張任對陣。孔明乘四輪車,綸巾羽扇而出,兩邊百餘騎簇擁,遙指張任曰:「曹操以百萬之眾,聞吾之名,望風而走;今汝何人,敢不投降?」天下惟沒用的人,最會說大話。不但不整不齊是誘敵,即說大話亦是誘敵。張任看見孔明軍伍不齊,在馬上冷笑曰:「人說諸葛亮用兵如神,原來有名無實!」把槍一招,大小軍校齊殺過來。孔明棄了四輪車,上馬退走過橋。張任從背後趕來,過了金雁橋,見玄德軍在左,嚴顏軍在右,沖殺將來。張任知是計,急回軍時,橋已拆斷了。過橋拆橋,何今日孔明之多也。一笑。欲投北去,只見趙雲一軍隔岸擺開,遂不敢投北,徑往南繞河而走。走不到五七里,早到蘆葦叢雜處。魏延一軍從蘆中忽起,都用長槍亂戳。黃忠一軍伏在蘆葦裏,用長刀只剁馬蹄。江邊蘆葦,可為城邊林木答禮。馬軍盡倒,皆被執縛,步軍那裡敢來?張任自變量十騎望山路而走,正撞著張飛。張任方欲退走,張飛大喝一聲,眾軍齊上,將張任活捉了。原來卓膺見張任中計,已投趙雲軍降了,又是一個降將軍。○省筆法。一發都到大寨。玄德賞了卓膺。張飛解張任至。孔明亦坐於帳中。玄德謂張任曰:「蜀中諸將,望風而降,汝何不早投降?」張任睜目怒叫曰:「忠臣豈肯事二主乎?」玄德曰:「汝不識天時耳。降即免死。」任曰:「今日便降,久後也不降!可速殺我!」不肯詐降是硬漢,便說實話是直漢。玄德不忍殺之。張任厲聲高罵。孔明命斬之,以全其名。張任倒是斷頭將軍。後人有詩贊曰:烈士豈甘從二主,張君忠勇死猶生。高明正似天邊月,夜夜流光照雒城。玄德感嘆不已,令收其尸首,葬於金雁橋側,以表其忠。不取其頭祭龐統,而反葬之,所以收川中之人心也。不是為死,正是為生。
14 次日,令嚴顏、吳懿等一班蜀中降將為前部。直至雒城,大叫:「早開門受降,免一城生靈受苦!」劉璝在城上大罵。嚴顏方待取箭射之,忽見城上一將,拔劍砍翻劉璝,開門投降。又是一個降將軍,卻斷他人之頭以來降。玄德軍馬入雒城,劉循開西門走脫,投成都去了。玄德出榜安民。殺劉璝者,乃武陽人張翼也。敘明在後,筆法又變。玄德得了雒城,重賞諸將。孔明曰:「雒城已破,成都只在目前。惟恐外州郡不寧,可令張翼、吳懿引趙雲撫外水、定江、犍為等處所屬州郡;令嚴顏、卓膺引張飛撫巴西、德陽所屬州郡,就委官按治平靖,即勒兵回成都取齊。」先得外郡,便先撫外郡,處置得宜。張飛、趙雲領命,各自引兵去了。孔明問:「前去有何處關隘?」蜀中降將曰:「止綿竹有重兵守御;若得綿竹,成都唾手可得。」孔明便商議進兵。法正曰:「雒城既破,蜀中危矣。主公欲以仁義服眾,且勿進兵。某作一書上劉璋,陳說利害,璋自然降矣。」孔明曰:「孝直之言最善。」便令寫書,遣人徑往成都。前張松致書於玄德,致不過來;今法正致書於劉璋,卻公然致去。
15 卻說劉循逃回見父,說雒城已陷,劉璋慌聚眾官商議。從事鄭度獻策曰:「今劉備雖攻城奪地,然兵不甚多,士眾未附,野穀是資,軍無輜重。不如盡驅巴西、梓潼民過涪水以西。其倉廩野穀,盡皆燒除,深溝高壘,靜以待之。彼至請戰,勿許。久無所資,不過百日,彼兵自走。我乘虛擊之,備可擒也。」亦似李左軍教陳餘之計。劉璋曰:「不然。吾聞拒敵以安民,未聞動民以備敵也。此言非保全之計。」劉璋雖暗,亦有仁心。然從來有仁心者,每每吃虧,每每失事,為之一嘆。正議間,人報法正有書至。劉璋喚入。呈上書。璋拆開視之。其略曰:
16 昨蒙遣差結好荊州,不意主公左右不得其人,以致如此。今荊州眷念舊情,不忘族誼。主公若得幡然歸順,量不薄待。望三思裁示。劉璋大怒,扯毀其書,大罵:「法正賣主求榮,忘恩背義之賊!」逐其使者出城。劉璋既不聽鄭虔之策,又不即從法正之言,猶豫不決,正是劉表、袁紹一流人。實時遣妻弟費觀,提兵前去守把綿竹。費觀舉保南陽人姓李,名嚴,字方正,一同領兵。當下費觀、李嚴點三萬軍來守綿竹。益州太守董和,字幼宰,南郡枝江人也,上書與劉璋,請往漢中借兵。璋曰:「張魯與吾世仇,安肯相救?」今有與所親為仇,而致欲結其仇以攻親者矣。親既變仇,而欲仇反變親,不亦難乎?為之一嘆。和曰:「雖然與我有仇,劉備軍在雒城,勢在危急,唇亡則齒寒,若以利害說之,必然肯從。」璋乃修書遣使前赴漢中。
17 卻說馬超自兵敗入羌,二載有餘,結好羌兵,攻拔隴西州郡。所到之處,盡皆歸降,因劉璋求救於漢中,本該接敘張魯;卻放下張魯,接敘馬超。蓋為馬超投張魯,張魯遣馬超之由也。此等敘事,如連山斷嶺,筆法逼真龍門。惟冀城攻打不下。刺史韋康,累遣人求救於夏侯淵。韋康求救於夏侯淵,與劉璋求救於張魯,兩相映襯。淵不得曹操言語,未敢動兵。韋康見救兵不來,與眾商議,不如投降馬超。參軍楊阜哭諫曰:「超等叛君之徒,豈可降之?」康曰:「事勢至此,不降何待?」阜苦諫不從。韋康大開城門,投拜馬超。韋康出降,與後文劉璋出降,兩相映襯。超大怒曰:「汝今事急請降,非真心也!」將韋康四十餘口盡斬之,不留一人。馬超殺韋康而失州郡之心,與後文玄德不害劉璋以收州邵之心,正是相反。有人言楊阜勸韋康休降,可斬之。超曰:「此人守義,不可斬也。」復用楊阜為參軍。馬超用楊阜,與後文玄德用劉巴、黃權,又相類而相反。阜薦梁寬、趙衢二人,超盡用為軍官。此時一似真降者。楊阜告馬超曰:阜妻死於臨洮,乞告兩個月假,歸葬其妻便回。馬超從之。
18 楊阜過歷城,來見撫彞將軍姜敘。敘與阜是姑表兄弟:敘之母是阜之姑,時年已八十二。當日,楊阜入姜敘內室,拜見其姑,哭告曰:「阜守城不能保,主亡不能死,愧無面目見姑。馬超叛君,妄殺郡守,一州士民無不恨之。今吾兄坐據歷城,竟無討賊之心,此豈人臣之理乎?」言罷淚流出血。楊阜思報其主,當與許貢之客並稱。敘母聞言,喚姜敘入,責之曰:「韋使君遇害,亦爾之罪也。」又謂阜曰:「汝既降人,且食其祿,何故又興心討之?」阜曰:「吾從賊者,欲留殘生,與主報冤也。」敘曰:「馬超英勇,急難圖之。」阜曰:「有勇無謀,易圖也。吾已暗約下梁寬、趙衢。兄若肯興兵,二人必為內應。」方知所薦二人,不是真薦。敘母曰:「汝不早圖,更待何時,誰不有死,死於忠義,死得其所也。勿以我為念。汝若不聽義山之言,吾當先死,以絕汝念。」一個女丈夫,可比斷頭將軍。敘乃與統兵校尉尹奉、趙昂商議。原來趙昂之子趙月,現隨馬超為裨將。趙昂當日應允,歸見其妻王氏曰:「吾今日與姜敘、楊阜、尹奉一處商議,欲報韋康之仇。吾想子趙月現隨馬超,今若興兵,超必先殺吾子,奈何?」亦有謀及婦人而不失者,趙昂是也。其妻厲聲曰:「雪君父之大恥,雖喪身亦不惜,何況一子乎!君若顧子而不行,吾當先死矣!」又一個女丈夫,可比斷頭將軍。趙昂乃決。次日一同起兵。姜敘、楊阜屯歷城,尹奉、趙昂屯祁山。王氏乃盡將首飾資帛,親自往祁山軍中賞勞軍士,以勵其眾。當以夫人為主帥,以趙昂為偏裨。馬超聞姜敘、楊阜會合尹奉、趙昂舉事,大怒,即將趙月斬之。趙昂先送了一個兒子。令龐德、馬岱盡起軍馬,殺奔歷城來。姜敘、楊阜引兵出。兩陣圓處,楊阜、姜敘衣白袍而出,與馬超在潼關時,正相映像。○敘與阜以幹表兄弟而相援,備與璋以同宗兄弟而相攻,為之一嘆。大罵曰:「叛君無義之賊!」馬超大怒,沖將過來,兩軍混戰。姜敘、楊卓如何抵得馬超,大敗而走。馬超驅兵趕來。背後喊聲起處,尹奉、趙昂殺來。超急回時,兩下夾攻,首尾不能相顧。正鬬間,刺斜裏大隊軍馬殺來。原來是夏侯淵得了曹操軍令,正領軍來破馬超。超如何當得三路軍馬,大敗奔回。走了一夜,比及平明,到得翼城叫門時,城上亂箭射下。梁寬、趙衢立在城上,大罵馬超;將馬超妻楊氏從城上一刀砍了,撇下尸首來;又將馬超幼子三人,並至親十餘口,都從城上一刀一個,剁將下來。超氣噎塞胸,幾乎墜下馬來。殺了韋康一家,出乎爾者反乎爾,人苦不絜矩耳。背後夏侯淵引兵追趕。超見勢大,不取戀戰;與龐德、馬岱殺開一條路走。前面又撞見姜敘、楊阜,殺了一陣;沖得過去,又撞著尹奉、趙昂,殺了一陣。零零落落,剩得五六十騎,連夜奔走,四更前後,走到歷城下,守門者只道姜敘兵回,開門接入。超從城南門邊殺起,盡洗城中百姓。百姓何辜,所謂怒於室而作色於市者也。至姜敘宅,拿出老母。母全無懼色,指馬超而大罵。超大怒,自取劍斬之。姜敘又送了一個母親。尹奉、趙昂全家老幼,亦盡被馬超所殺。尹、趙又送了兩家老幼。昂妻王氏因在軍中得免於難。照應前文。次日,夏侯淵大軍至,馬超棄城殺出,望西而逃。行不得二十里,前面一軍擺開,為首的是楊阜。超切齒而恨,拍馬挺槍刺之。阜宗弟七人,一齊來助戰。馬岱、龐德敵住後軍。阜弟七人,皆被馬超殺死。楊阜又送了七個兄弟。阜身中五槍,猶然死戰。後面夏侯淵大軍趕來,馬超遂走。只有龐德、馬岱五七騎後隨而去。夏侯淵自行安撫隴西諸州人民,令姜敘等各各分守,用車載楊阜赴許都,見曹操。操封阜為關內侯。阜辭曰:「阜無捍難之功,又無死難之節,於法當誅,何顏受職。」操嘉之,卒與之爵。可謂操之忠臣。
19 卻說馬超與龐德、馬岱商議,徑往漢中投張魯。此處方接入漢中。張魯大喜,以為得馬超,則西可以吞益州,東可以拒曹操,乃商議欲以女招超為婿。大將楊柏諫曰:「馬超妻子遭慘禍,皆超之貽害也。主公豈可以女與之?」魯從其言,遂罷招婿之議。張魯欲婿馬超而不果,與袁術欲婚呂布而不遂,前後遙遙相對。或以楊柏之言告知馬超。超大怒,有殺楊柏之意。為後文殺楊柏伏筆。楊柏知之,與兄楊松商議,亦有圖馬超之心。為後文楊松譖馬超伏筆。正值劉璋遣使求救於張魯,魯不從。忽報劉璋又遣黃權到。權先來見楊松,說:「東西兩川,實為唇齒;西川若破,東川亦難保矣。今若肯相救,當以二十州相酬。」與孫權援劉備而欲以荊州九郡為謝,一實一虛,又相映像。松大喜,即引黃權來見張魯,說唇齒利害,更以二十州相謝。魯喜其利,從之。巴西閻圃諫曰:「劉璋與主公世仇,今事急求救,詐許割地,不可從也!」忽階下一人進曰:「某雖不才,願乞一旅之師,生擒劉備。務要割地以還。」正是:方看真主來西蜀,又見精兵出漢中。未知其人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